詩曰:
老僧已死故壘秋,堪堪君子話未休。
三寸若得封萬戶,一任盜跖笑孔丘?
話說陳明遠教九尾狐吳賽鳳勸降廬州城内金兵,那和一坤在城樓上喝道:“我弟兄自受郎主器重,豈甘降你!”隻教亂箭射下。陳明遠大怒,分付緊攻各門,更待房圳消息。
那尚喜在城中,聞說鐵環哈雷失利,馬陵軍來打城,冷笑一聲,提了犀角槍,就要去守城。房圳見狀,攔住勸道:“尚将軍,小将有一言相告。金人兇蠻,荼毒中原,我等既是漢人苗裔,何苦在這裡助纣為虐,辱沒祖宗?如今勢危,不如另尋出路。”尚喜聽得此,沉吟道:“金将軍卻有降宋之意?”房圳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瞞。我非金盛,乃是馬陵泊上好漢,人稱開路神房圳的便是。我哥哥陳明遠,因知将軍在宋朝受的苦,實屬無奈,故有心教你棄暗投明。你我隻待捉了那個和一坤,便開城門,迎大軍進城,那時複為宋人矣。”
尚喜聽罷,勃然變色道:“原來是你!”把手中槍一立,複道:“雖是你殺了劉文靜那厮,我卻決不背反六哥,亦不似你馬陵泊這般助宋。休再言了,今日不是你,便是我!”話畢,挺□□來。房圳将樸刀一隔,喝道:“這厮恁地不識擡舉!”兩個當下厮殺起,鬥到五十合,尚喜不是房圳的對手,隻辦得架隔遮攔。又鬥不數合,被房圳腿股上隻一刀,搠翻在地。房圳念起陳明遠的分付,再要勸時,卻看尚喜把槍飛來。房圳急打過,大怒,一刀割開咽喉,取了性命。這尚喜怙惡不悛,至死仍執迷不悟,終落得這般下場。
房圳殺了尚喜,憶其所言,情知那陷害他的官長便是劉文靜,不免歎了幾聲。即領所部軍馬,就城内放火殺将起。城外烈火雷闫言亦施放火炮。時和一坤不見了身影,金兵雖勇,無謀無主,正是通天無路,被陳明遠攻破城門,搶入城中,八面捲殺。直殺至天曉,城内金兵不曾透得一個出,或死或俘。陳明遠急教出榜安民。百姓因知是馬陵泊的兵馬,故都放心。
衆将都到州衙,陳明遠教謝德偉寫錄諸人功勞。又聞尚喜被殺,隻得令枭首示衆。看那俘虜之中,凡簽兵一概放回,餘下推到城樓上斬首。隻是不見那個和一坤。房圳道:“這厮又不曾肋生雙翅,以定還在城内。”搜到廳後,忽聞有人那裡啼哭。趕上前看時,見一從人,滿面腥污,沒個面貌,挂孝伏在井邊,隻是哭。房圳問道:“甚麼人,在此做甚?”那人道:“小人是和參贊的近侍,賤名劉诠。我主因着城破,不願投降,教我自去逃生,投井自盡矣。因感舊日恩情,在此悲痛難禁。”房圳道:“倒還忠心。念你無辜,饒你去罷。”劉诠拜謝,自離去了。
房圳乃喚徐碩、方海錦部下水軍,下井去取和一坤的屍首。約莫多時,水手果然攜屍出水。房圳看時,不覺一驚,急道:“這個不是和一坤!”又有喽啰來報,備說一人奪了匹馬,飛奔出北門去了。房圳叫苦道:“是我一時不察,教那厮騙過了!”陳明遠道:“不妨。想他去不甚遠,可教沈濤前去捉拿。”吳賽鳳道:“恐那厮詭計多端,我同沈哥哥一道去。”陳明遠道:“也好。”便喚沈濤過,作起神行法,與吳賽鳳來追和一坤。
隻說和一坤出了城,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一路打馬飛奔不停。直去有數十裡遠,忽聞身後動靜,馬上轉回身看,卻見沈濤兩個趕來。和一坤吃了一驚,咬牙道:“叵耐水窪草寇,這般相逼!”隻顧打馬。那馬被他打得緊了,吃痛起來,望地上一摔,連着和一坤也攧下。和一坤顧不得痛,急扒起身道:“畜生也來欺我!”不想沈濤兩個早近身前,正道命危時,遠遠聽得唿哨響,眼見得一彪軍馬趕過。那隊裡上首一個身披鶴氅的婦人,下首一個彪悍黑面漢。和一坤認得是狐面菩薩葉蘭兒與白爪虎耿明兩個,急大呼道:“九妹速救為兄!”
二人聞喚,急上前來,各把沈濤、吳賽鳳截在一邊。和一坤乘勢逃入隊裡去了。葉蘭兒見吳賽鳳模樣,罵道:“好個刁婆娘,如何敢追殺我兄!”把鞭子打來,吳賽鳳急抽腰刀當去。那鞭子長,卻與腰刀攪做一團,二人各自發力,分拆不開。那邊耿明将着一把虎脊刀,與沈濤相鬥。沈濤見他手段高強,又恐被軍馬當住回路,急跳出圈子,作起神行法,扯了吳賽鳳便走,登時不見了蹤影,那裡追得上。葉蘭兒見沈濤有異術,惱道:“教這賤婢多活些時候!”
和一坤方才脫險,便來問葉蘭兒兩個在此緣由。葉蘭兒笑道:“二哥因知完顔天時的兵馬為馬陵泊所敗,憂你安危,特分付我領耿将軍前來相助。”和一坤歎道:“那馬陵泊果然了得,虧得略施些手段,方能從城裡逃出。”耿明問道:“如何不見着尚喜?”和一坤道:“想是死于城内了。”耿明大怒道:“我們且回去報知二哥,再起兵來,與六哥同尚喜報仇!”衆人同回大軍裡,與洪成壽、袁憲相見,訴說了戰事。
洪成壽見又折了鐵環哈雷與尚喜,失驚道:“不想攻宿、廬二州盡皆失利。馬陵泊不除,我們早晚必為其害。”便分付袁憲道:“常言道:‘知己知彼,每舉不殆。’十弟在宋朝時,多與其交鋒,可詳述衆賊底細。”袁憲道:“此事不難。”便教艾大金取過昔日張伯奮所備那個文冊來,道:“内中尚有所缺,亦有已為張叔夜一夥所殺的。我所知者,俱已增補,便說與二哥聽。”前後說了一回,指朱成、于嬌、仲若冰的名字道:“這三個是害俺大哥的。”指路新宇名字道:“這個是殺俺五哥、七哥的。”又指焦明武名字道:“這個是殺俺四哥的,止他一人尚還存活。”和一坤問道:“三哥、八弟死在誰手?”袁憲歎道:“三哥隻要用那個李東保,反吃他把八哥害了。他自己也教那劉慧娘勾結馬陵賊人,謀了性命去,實不知是那個下的手。”艾大金在旁邊不語。有詩為證:
手足剜來亦喋血,佯為桃花泣前盟。
豈知人心無算處,斷雁不複春風中。
洪成壽聽罷,沉吟良久,說道:“不想這馬陵泊雖折了半數頭領去,尚還這般利害。今他又倚托宋朝的勢要,互為臂膀,正教我們難辦。”葉蘭兒道:“似這般時,便不與衆家哥哥報仇了?”洪成壽呵呵冷笑道:“為兄自有計較。”說罷,隻教衆人各去歇息,自去尋金兀術商議軍情,不題。
至十二月,金軍雖占去濠、滁等地,卻因雨雪,饋路不通,軍心不定。又複攻廬州不得,銳氣大減。時忽聞北地傳報,金主病危,諸将皆無戰心,領兵北還。僞齊兵馬亦退。經宿州地界時,又吃莊浩埋伏,折損無數。
金人既退,韓世忠使人奏聞朝廷。高宗天子聞奏,天顔大悅,乃與群臣道:“此番衆将勞苦功高,便着省院官等計議,加官進爵。殁于王事者,亦授名爵。随從軍士,一應犒賞。更有馬陵泊衆義士,與朝廷出力,傷損手足,不可沒其功。”百官皆稱天子聖明,惟有一人不言語。看官,你道這人是誰?正是那個長腳秀才,人稱奸猢王的秦桧。
原來那年靖康之變,秦桧雖是同金人北上,卻因着袁憲幫襯,倒還自在,又得粘罕、金兀術等賞識。建炎年間,金人南侵,秦桧随在軍中,多有出力。那洪成壽因見秦桧為人,思得一計,乃密謂之,令其舉家歸宋,在宋廷為内應。秦桧既得歸,與人詐稱乃殺金人監己者,奪舟而回。百官中雖有人疑,卻得與秦桧相善之宰相範宗尹、樞密院李回兩個,與他一力維持,方才無事。高宗做康王時,本就與桧相識,今桧又進策,更得厚愛,隻一年間,竟做到宰相。後因結黨弄權,被朝中骨鲠之臣上書彈劾,複說起去金歸宋一事的蹊跷。天子故罷桧,除觀文殿學士,卻有些不舍。
卻說當日朝散,高宗天子令傳秦桧到偏殿作陪。秦桧暗喜。入殿,天子便問道:“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皆言,獨卿不語,是為何故?”秦桧忙伏地不言。天子親扶桧道:“前番罷相,實為塞衆官之口,卿當深思朕意。”秦桧以首觸地,奏道:“罪臣無可報陛下愛臣之心。朝堂不言,實因心憂社稷爾。”天子奇道:“卿有何憂?”秦桧咬頰嚼舌,忽的奏道:“隻在馬陵泊那裡。想這一夥,自宣和年間作亂,抗拒朝廷。殺天使,屠重臣,更兵逼開封。眼下雖與朝廷為盟,尚不肯歸順,終是大患。”天子笑道:“卿卻多慮也。他等眼下不願受招安,實因恐群臣之中,有似卿這等念舊怨者,面上不好看,卻也是常情。此番援宿、廬二州,更折了三個弟兄,為國家到這般,可見其心矣。”
秦桧聽罷,驚奏道:“這話陛下聽誰說來?”天子道:“乃韓世忠、嶽飛之言。”秦桧忙奏道:“陛下不知,臣常聽得人說,這嶽制置與馬陵泊來往甚密,又與他山上副賊師出一門。且其向年曾讨戚方、張用、曹成等群賊諸叛,惟不見伐馬陵泊,其中或有些遮掩處。”天子聞言,卻似蜂刺紮心,眉間微動。秦桧看得親切,乘勢又奏道:“宿州一戰,馬陵泊殺金人宗室大将完顔天時父子五人。我軍雖抗禦北虜,卻無甚斬獲。如若教天下知曉,隻恐元元把官軍看得輕了,心更向馬陵泊。”天子聖意陰沉,緩緩道:“卿有何良策?”秦桧遂道:“正有八個字,乃是:‘撫慢其心,借刀殺人。’”天顔方才轉喜。看官聽說,這都是洪成壽的計策,使心腹人來尋秦桧,專教他挑撥馬陵泊與宋廷不睦,隻要高宗疑心。有詩為證:
公私兩論已分明,禦宿征廬更傷情。
可恨奸邪謀未止,讒言擾動帝心驚。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紹興五年上元日,陳明遠、莊浩交割了兩處防禦,齊領軍至池州,與嶽飛相見。嶽飛見陳明遠、莊浩到,降階而迎,喜道:“久聞陳義士大名,今日終得一會。今請陳義士與師兄前來,一為慶賀金人退軍,二來乃是代天子賞賜三軍人等。”陳明遠笑道:“山寨金銀段匹自有,若要行賞賜,就請嶽制置分與受難的百姓。小可等隻請讨幾盞酒吃,方得願足。”嶽飛欽道:“不枉江湖上傳稱足下為義巨子!”複問莊浩道:“不知師叔近來如何?”莊浩道:“師父隻在寨中,教授衆賢妹武藝,也好将來為國出力。”嶽飛笑道:“山寨女頭領,真個是巾帼不讓須眉也!”又歎道:“隻是不知路師兄去世久矣。”
正說話間,隻見沈濤來到,報說:“奉命回山寨報捷,卻探知有一隊僞齊人馬,趁我大軍在此間,前來攻打山寨。不敢擔閣,火速來報。”陳明遠聞言大驚,莊浩忙道:“兄長勿慌,有姚軍師在彼出謀畫策,且青石山的衆兄弟都在,山寨定然無事。”嶽飛亦道:“既是山寨有難,義士當速回。”話未畢,隻看有三将上廳,卻是誰?乃是張俊、韓世忠、劉光世。那張俊親捧丹诏,宣讀聖谕。聖意加陳明遠為淮陽軍鎮撫使,莊浩加為副使。婁小雨等二十五員加封為翊麾校尉,陳然坤等二十四員加封為禦武校尉。殁于王事之李金宇、錢倉政、王宇琪三将,封為緻果校尉。又教陳明遠衆人,隻将領三五百馬步軍,去行在朝見。
張俊讀罷丹诏,陳明遠隻得受了,頓首謝恩,複啟道:“雖感天子恩典,隻是山寨眼下正臨兵戈,須回山救援。”張俊埋怨道:“聖意為重。貴寨向來了得,便擔閣幾日,有甚要緊?”嶽飛便道:“張宣撫休怪。丹诏修時,聖上不知馬陵泊那裡情形。便是我等在此,亦才知曉。依我愚意,可教陳鎮撫回去,先解了山寨之危,次後再去面見天子,未為晚矣。”隻見張俊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大叫道:“何敢抗旨!”嶽飛作聲不得。劉光世來勸道:“陳鎮撫等攻禦有功,金人尚且不懼,量僞齊群醜,值得甚麼!”陳明遠擺手,隻教分付衆頭領,即刻收拾起身。張俊喝道:“汝欲複反耶?”陳明遠斥道:“我衆人自未受朝廷招安,何談個‘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