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
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
莊浩道:“小弟曾奉師命到慶源軍,那裡結識了王煥、徐京二節度,端的是好漢。”沈冉、徐韬也道:“往日我們征西夏,亦與韓存保、李從吉兩個有些交情。”婁小雨道:“這十個節度使,卻同我們一般,舊日裡亦是綠林叢中出身,受了招安,都是精銳勇猛的人。雖說那四個與莊兄并沈統制、徐總管有舊情,一旦對敵,豈能處處留情?且我大軍在此,若是四方勤王之師來至,難以久抗。道君既如所料,我們便同朝廷講和。”陳明遠點首,遂與吳太尉道:“勞太尉辛苦,懇請回去禀明天子,也不要甚麼金銀段匹,隻須将張叔夜、陳希真二人送來與我,有些話兒要同他們講。如若肯應,即刻退軍,決無翻悔。”婁小雨又把劉慧娘的書信獻上,與吳太尉說了如此如此。吳太尉不知就裡,應下了。
路新宇又謂吳太尉道:“小人請問太尉,自宣和三年九月六日,我宋江哥哥三十六人受害後,首級何在?”吳太尉道:“好漢聽了勿氣,先是分各門号令,再放入大理寺獄,威震犯人。說也奇怪,那人頭至今未曾壞。”新宇垂淚道:“公明哥哥等人乃罡煞轉世,縱是死了,屍首亦有神力相護。”又道:“必要那昏君将見在東京,我一應兄長的首級,用上等沉香木匣盛貯,好好送來與我。不然,我便單槍匹馬,也要殺入城去!”吳太尉亦應,陳明遠親送出營。
隻說吳太尉回宮,将向上之事奏與天子。李邦彥聽聞,忙奏道:“馬陵泊賊人既願退兵,隻是要張郡王與魯國公前去陪話,實為好事。一者可免兵戈,二來無須虛費國家物力,豈不兩全其美?”道君天子大喜,就令張叔夜、陳希真兩個,擇時動身前往。一面教去大理寺獄中,收拾了梁山衆人首級。張叔夜、陳希真無奈,隻得出班領了聖谕,各歸家去,更換袍服。
當日未牌時分,張叔夜、陳希真領着六十二個随從,都出陳橋門,送宋江等六十二顆首級,往馬陵軍營寨來——除九月六日受刑的三十六人外,餘下盡是雷将散仙陣前斬擒,解赴都省枭首示衆的,後均又送往東京。衆看官定是有人要問是那六十二人,道是: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秦明、柴進、朱仝、董平、楊志、索超、戴宗、劉唐、李逵、史進、穆弘、雷橫、李俊、阮小二、張橫、阮小五、張順、阮小七、楊雄、石秀、解珍、解寶、朱武、黃信、孫立、宣贊、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裴宣、歐鵬、燕順、呂方、郭盛、鮑旭、樊瑞、孔明、項充、李衮、陳達、鄭天壽、樂和、曹正、宋萬、杜遷、李忠、杜興、朱貴、李立、李雲、焦挺、石勇、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時遷、段景住。有詩為證:
長驅雷電歸天界,複起忠魂覓地中。
罡煞從頭歸水浒,斷金亭外續英雄。
陳明遠得軍校報知,先教收了那一衆木匣,複令單單引張叔夜進大帳來。張叔夜正色道:“有話當講,汝等也是江湖上馳名的好漢,不可背了前約。”陳明遠笑道:“太尉寬心,我山寨決無取宋代之之意。今番前來攪擾京城,實為你二人耳。”嵇仲歎道:“天下果是沒這般好事!若要吾命時,取之無妨。”明遠便請嵇仲入坐,說道:“太尉,你又錯了。想你也是天下少見的忠良,為宋朝竭力盡忠,人神共鑒,如何肯害你性命?”嵇仲疑道:“兩般皆非,要吾到此,究竟何幹?”明遠複道:“太尉應知,眼下北方金國,大生侵宋之心,他日必來擄掠。如今朝廷不明,奸臣弄權,治下各座軍州濫官橫行,似此如何抵敵?國家正須太尉這般人等,才好保境安民。”嵇仲沉吟道:“你既有此心,自當領麾下頭領來受招安,為國家出力。卻如何撕毀诏書,殺了吾侄?”明遠隻把頭搖,實說了雲陽驿與宋江托夢的事。
張叔夜聽罷,如癡似醉,呆了半晌。路新宇上前道:“張太尉,你射殺吾徒孫,理當拿下報此仇,然正犯卻另有其人。今為國家大義,兼我公明兄長之請,饒你一命,許汝重回朝廷,匡扶社稷,莫要再來犯我山寨!”嵇仲問起張仲熊時,莊浩道:“你那小子昧心,打馬望北走,親言要去金國為臣,被我殺了。”嵇仲自覺心痛,流淚不已。
當下陳明遠便送張叔夜出帳回城,再令引陳希真來。隻見李沫瑤來報:“隻恐此人不是陳老道。”路新宇驚曰:“怎地不是?”沫瑤道:“師父應知,弟子見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人與陳老道無非隻是模樣相似,卻不是真的。”新宇聽罷,忙去那假希真身上,扒開衣服,見右肩上并無金傷,當時怒起,叫道:“這皇帝竟敢诓騙我們!”婁小雨細思道:“非也。這陳希真與天子并無益處,如何不将個假嵇仲來?可知皇帝亦吃陳希真騙過哩!”便問那假希真時,隻是不肯說話。新宇惱恨,一刀剁翻在地。陳明遠道:“雖是吃他瞞過了天子,然朝廷已應許我們,送二人到這裡。我們若不回山去,隻恐失信于天下矣。”新宇就道:“哥哥可留下辛表兄與我徒弟,精細喽啰十數個,我自監守東京各城門。哥哥先行回山,若有甚動靜,我使人飛馬去報。”雨霏道:“也好。”明遠便依他,分付大軍拔寨都起,望馬陵泊而回。新宇自領這一班人,隻在城外暗暗監視。
且說張叔夜回城,一路上感念宋江,隻覺自家半生蹉跎,反如鏡花水月般。定下心來,隻待回到朝中,盡心選用賢良,聰察民情,操練軍馬,教金人望而畏之。行至半路,迎面卻撞着四個人,乃是秦桧、艾大金、吳天鹗、袁憲。嵇仲見了,喜道:“吳将軍平安還京,真個吉人天相。如今朝廷軍損将寡,汝正堪大用!”複要問四個來此何幹時,隻聽秦桧大叫道:“你兩個還不動手,更待何時!”吳天鹗、袁憲早已拔出刀來,把嵇仲逼住。嵇仲大驚,喝問四人。秦桧笑道:“張太尉,莫要相怪。你自喪了許多人馬,朝廷如何容得下你?馬陵賊人既不殺你,我等奉着李相的命,斷不可教你活着回去,再與他争權。”嵇仲忿道:“你這夥奸佞之臣,誤國之徒,蒙蔽聖聰,嫉賢妒能,枉費國家錢糧,朝廷将來必壞在汝等手裡!”秦桧冷笑一聲,急催吳、袁二将下手。嵇仲擡手道:“且住!想我也是大宋堂堂開國郡王,殿帥府掌兵太尉,豈可加刀刃于身?你隻教我自缢死,冤魂不來纏你。”秦桧笑道:“我早已料得,自備下繩索在此。”将過遞與嵇仲。嵇仲搖首歎道:“不想我張叔夜未曾死在馬陵泊手裡,今反為同僚所害!吾生不能啖其肉,死必追其魂也!”随即懸于株大樹上,自缢身死。可憐張叔夜空有報國之心,卻不得善終。後人有詩歎道:
頓筆忽來枉論哲,大賢坎坷歎離合。
草澤方見收雷鼓,宮阙徒聞奏凱歌。
寒客流連因雪累,清輝探首恨雲遮。
蕭條孤冢心難死,吹雨年年望山河。
吳天鹗見張叔夜已死,笑道:“我乃雲天彪義子,他既不得還朝,止我當襲越國公一爵,豈能受你節制?”袁憲慶賀道:“我西山兄弟,今惟倚仗三哥矣!”吳天鹗大喜,道:“十弟随我辛苦,為兄必把些汁水,也與你呷一呷。隻等日後金軍到來,便會合了二哥他們。”卻聽袁憲叫道:“哎呀!三哥,你看後面那人是誰?”天鹗回頭看時,腰胯上早吃搠了一刀,登時倒在地下。複看袁憲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來,說道:“忠智英穆一品夫人有言,今有叛将吳天鹗,背反國家,若有能勾殺得其人者,憑此書信與朝廷,必準許為冠軍大将軍。”
吳天鹗扒将不起,怒不可竭,口裡隻罵袁憲弑兄小人。袁憲笑盈盈道:“三哥,如論小人,你可是榜樣!若是往常,我也不願動手害你,卻不敢忘那幾個結義哥哥的下場。那寡婦信裡将出你許多罪來,誰敢同你一道?你□□說得好,隻生者要緊,保全自家為上。今念你我結義一場,就兄弟手裡結果了,卻強似吃朝廷把你正法。”天鹗又含糊罵了幾句,袁憲那裡采他,去後心裡複上一刀,頃刻了帳。有詩為證:
離散金蘭羞談義,手足戕害恨從容。
棚生枭獍真堪惡,泉下猶鳴欲海中。
袁憲殺了吳天鹗,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一拜。便同着秦桧、艾大金,攜了張叔夜的屍首,歡歡喜喜,結伴而回,隻奏說被馬陵泊夥同叛将吳天鹗所殺。那李邦彥如何不喜?自為三個美言。天子聞嵇仲身死,不勝悲痛,親書聖旨,敕封為豫王,谥号忠文,祀文廟。艾大金、袁憲,各有封賞。
看官聽說,原來吳天鹗三個,自那日離了官軍大營,快馬加鞭,先望東京而回。時秦桧在朝中,已自與李邦彥混得厮熟,艾大金又是他的舊主,便引三人來參見。李邦彥當時先領三個上朝,奏說戰事。向後衆人聞說張叔夜等果然兵敗,僅存二人,便有心要除之,卻好乘着馬陵泊的勢。如馬陵泊要殺張叔夜,正是借刀殺人,不然便教吳天鹗等下手,不由嵇仲不死。那六十二個随從内,卻有李邦彥的探子。至于那吳天鹗,乃是劉慧娘死前,有心要賭他西山義氣,專教婁小雨務必把那封書信送達袁憲。故而雨霏同吳太尉問了朝中備細,知袁憲果在城中,以此請吳太尉轉達。那袁憲讀罷書中文字,肚裡尋思許久,終是做出這番事來。
今張叔夜等三十八人的結果,俱已講明,惟餘陳希真,看官勿急,正要說他哩。隻說是夜三更三點,新曹門打開,一個人影縱馬直奔出城來。路新宇得報了,急教辛佳倫、李沫瑤去趕陳明遠大隊,自己便要去追。辛佳倫忙問:“表弟可知他去向何處?不然我們縱是報知了大哥,亦不知去那裡接應。”路新宇一心隻要趕路,天啟其靈,不禁脫口說道:“梁山!”辛佳倫、李沫瑤皆怔,新宇早已拍馬飛去。二人不知就裡,隻得去飛報陳明遠。
單說那陳希真,昨日在殿上,因得道君天子聖谕,心内計較道:“吾女兒女婿及衆親友,皆亡于賊人之手,今番若進賊營,必然亦沒了性命。然當年起家的猿臂寨,已被賊人攻陷,惟有那梁山營,是雲賢弟抽調青雲、新柳、猿臂三營兵丁,移置那裡,還是我的舊部。不如就去那裡安生度日,以待将來。”次後回到宅中,喚過一個仆人到身前。那仆人亦姓陳,且又生的與希真十分相像,故而被希真将重金買下他的命來,留在身邊,以備不測。希真當時便教這仆人換了公服,替了自己,一路上不許作聲,跟着張叔夜同去馬陵軍營寨。後聞馬陵泊退軍,兩個身死,暗自慶幸,隻道無人能識破。即趁着夜深,買通了守城軍士,出城望濟州奔去。
卻言陳希真與路新宇兩個,一跑一追。希真未曾發覺,隻是沒命般走,不敢擔閣。直行至次日,已進了濟州地界,将過合蔡鎮,望梁山營不遠了。自那年梁山被破後,雲天彪與畢應元、孔厚共勘察梁山地勢,将梁山泊改為梁山營,設将官軍兵于此。希真一路奔波,自是疲倦,見路傍有個祠堂,人迹少有,便下馬入内,略略歇息。卻看兩個人走出,内中一個道:“聞說朝廷被馬陵泊的好漢殺敗了軍馬,真個大快人心!”同伴的道:“有外人在此,吃告官了去,不是好耍!”那個就道:“直怕個甚麼!我一家當年住在沂州城裡,被那魯國公陳希真,領猿臂寨的兵馬,入城焚掠。老父傷重,老母驚亡,不得已移居到這裡。今得知他逃亡似喪家之犬,教俺如何不喜?”希真聽罷大驚,不敢聲張,猛可尋思起來:“師弟王子靜曾來謂我言,本師張真人為我選得嵩、華二山,若有難時,可在彼處安身,災殃自解。我因曆年戎馬倥偬,竟忘了此事!嵩山卻近些,便就那裡隐入,重修内丹。”
不期路新宇随後趕到,見那祠堂外有匹川馬,心中生疑。左手持刀,右手提槍,跳下馬來尋。陳希真因聽外面馬蹄聲響,有心隄防起來。新宇入内,正撞着希真,大喝一聲:“你這欺君不老實的,教俺們山寨如何饒得!”希真惱恨道:“那個要你賊子饒!”兩個就殿内案前,彼此争鬥起。希真武藝本不如新宇,然畢竟二人日夜趕路,片刻未歇,各都乏了。二将槍來矛去,鬥到七十合開外,希真到底年紀大,比不得年少的,撐持不住,矛法漸漸散亂。新宇右手将槍鈎住蛇矛,左手刀望希真上三路劈來。希真急棄了矛,望後縱身一躍,閃将過去,猛地擡首望時,不覺膽顫心驚。原來這祠堂内妝塑的,乃是及時雨宋江的神像。希真口中吞吐道:“宋公明,你……”新宇槍刀早到,嘶吼一聲,直透胸腹,把希真釘死在殿中柱上。有詩為證:
陳迹遙遙未可聞,希圖到底幻成真。
垂髫未解呼猿臂,隻作草澤道中人。
此際正是宣和六年九月六日,三十六員雷霆上将,一十八位客星散仙,俱已全滅。陳希真既死,雙目不瞑,直直站定,與宋江的神像相視。路新宇兩手一松,回身望見那神像,乃仰天大笑曰:“今番梁山衆位兄長大仇已報,吾事了矣!”言罷,身軀向後一傾,倒于地上而亡。後人有詩感歎道:
義劫法場星隕時,引出馬陵是此人。
倥偬一世因兄仇,叱咤萬軍憑何嗔。
怒将雷霆終掃盡,喜把罡煞又聚逢。
行觀英雄殉節處,千載誰堪共臨風。
約莫一個時辰,陳明遠統領軍馬趕來接應,亦從此過,遙遙望着路新宇的坐騎在祠堂外,忙與衆頭領奔入看觑。卻見新宇倒于地上,身上無傷,陳希真被釘死在柱上。陳明遠見折了新宇,扶屍哭得發昏,真連心透骨苦痛。衆頭領亦各動心傷痛,勸明遠不住。季曉宇道:“若非新宇兄弟,何曾聚義至今。”明遠正欲教割了陳希真的腦袋,取心肝五髒于宋江神像前祭享時,忽看那把碧杆繡龍眉尖刀,化作一條青龍,望殿外騰空飛去,不見了蹤迹。衆皆驚訝不已。待祭罷了宋江,問當地人祠堂之事,答曰:“此間百姓感念宋大王仁德,私自為他蓋造廟宇,裡人祈禱,無不感應。後為官府所知,不許供奉,拆毀了廟宇。因此擇這僻靜處,重立祠堂,卻不敢成群結隊來祭祀。”明遠聽了,嗟歎不已。就教附近村落裡,買棺椁來将新宇屍身盛殓,起身回山。
待至鐘吾寨中,守山頭領聞說亡了路新宇,由是何雅甯、王力一班親友,及梁山各家老小,俱捶胸頓足,悲不自勝。董芳、阮良見了父親首級,抱着大哭了一場。當時衆人都上到忠義堂裡,陳明遠看那衆多空缺的交椅,心中傷感不盡,開言說道:“我等弟兄,上應天星,齊聚馬陵泊,共得一百單八人。今盡誅雷部三十六,已完天命,為兄卻有片言,煩衆兄弟相聽。”正是:
水泊激蕩引雷雲,再舉鐘吾滌天清。
勘破青史忠義事,千秋筆下有定評。
畢竟陳明遠有何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兩員罡煞:陳孟、路新宇。
折了一員曜宿:葛濤。
折了五員雷将:張仲熊、雲天彪、劉慧娘、張叔夜、陳希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