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骅骝奮死蹇驽亡,鵬鳥戢翮燕雀猖。
蒼狗雲間忽着素,餘誰有恨卻無常。
話說陸影、吳賽鳳、李沫瑤三人,夜探無極樓,受傷而返,方出休門外,卻遇祝永清追殺。量三女如何敵得祝永清?正危急時,早有接應在彼的李金宇、段大猛二将沖出,段大猛叫道:“三位姐姐先走,俺兩個在這裡當他!”三女聽了,道聲“小心”,就要望馬陵泊奔走。祝永清那裡肯放,分付手下官兵上前阻當。
隻說祝永清一人,力戰李、段二将,鬥約二三十合,不分勝敗。三個一時難見輸赢,李、段兩個卻見三女因身上帶傷,暫不能突圍。段大猛以眼色與李金宇會意,金宇知了,把馬跳出圈去,獨留大猛單鬥永清。金宇在圈外,先殺翻了一衆官兵,與三女解圍,複見那壁廂大猛獨自與永清鬥了三十合,已有落下風之勢,知大猛一人不是永清的對手。忙挂了透龍槍,取過鵲畫弓,将壺中箭來搭上弦,觑着永清便要射。不想吳賽鳳忽的大叫一聲:“李團練當心!”李金宇聞喚大驚,隻覺背後冷風,急忙猛把戰馬一夾,向前一躍,一人舉錘砸下,未曾傷着。衆人望去,那人卻是熊铎。
原來今日本當熊铎與祝永清守無極樓,這熊铎卻受了吳天鹗的分付,備說馬陵泊夜裡必使精細的人來探樓,教熊铎擇良機,一發除了祝永清,以絕後患。熊铎如何不喜?自然聽允。今見無極樓動靜,又見祝永清領兵馬出,遂拎了大錘,不帶一兵一卒,悄悄潛至休門處,正好撞見兩邊厮鬥。熊铎大喜,本要動手,忽然轉念尋思道:“哥哥們總說俺癡蠢,俺卻有個計較。三哥要我殺了祝永清這厮,卻如同殺死隻螞蟻。若是先除了他,豈不是放過了馬陵泊的仇人?不若先殺馬陵泊的,祝永清又不提防俺,事後再動手不遲!”遂定了主意,乘着月色,來襲李金宇。
當時熊铎大叫道:“留下腦袋,與我哥哥償命來!”李金宇手足無措,忽地想起今日随身帶有一葫蘆,裡面裝的都是毒水。直把葫蘆取下,望熊铎一擲。熊铎那厮不知好歹,隻道是暗器,舉錘迎去。兩下一撞,那葫蘆就被打得粉碎,毒水登時灑遍周身面龐。熊铎怪叫一聲,扯開衣裳,月下又露出渾身赤紅麻肉,恰似虎豹哮喑,引得衆人心驚。李金宇料定此人今日有死無生,遂不懼他,挺槍來鬥。兩個方才交手無幾合,熊铎隻覺不适,使錘不得,一個踉跄,跌在地下,動旦不得。
李金宇本待立刻要取熊铎性命,卻見段大猛已與祝永清戰到四十合之上,力怯不敵,隻恐命危,急複取弓搭箭,飕地射去。祝永清聽得弦響,借着月光,隻看一箭飛來,慌忙把身子一側,不禁将口一張,就把那枝箭箭镞死死咬住,背上卻是一身冷汗。永清棄了口中箭,把戟打來,隻數合,段大猛遮攔不住,吃一戟搠着小腹。金宇見傷了大猛,忙挺槍來救。永清正欲相迎時,忽覺口舌發木,吐不出一句言語,急撥馬而走。金宇更不敢貪戰,搶了大猛屍首,同着陸影三女便還。有詩專歎段大猛道:
騰蛇駕霧豈無終,天星歸位塵入風。
兜鍪冷落今失主,寒刀依舊夜嘯聲。
單說祝永清,行不數裡,早跌下馬來。手下軍士,沒甚主張,隻得連同熊铎一起,把兩個擡回營寨,報說戰事。衆将見傷了祝永清、熊铎兩人,均是面色青紫,必是中毒無疑。陳希真連珠箭般叫苦道:“天殺的賊寇,盡使些強盜手段,害了吾婿!”隻教軍中醫士來與永清醫治。熊铎亦被吳天鹗接回帳中。
吳天鹗、袁憲兩個見熊铎模樣,口裡幾乎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醫士亦來看罷,隻是搖首,治不得。袁憲跺足道:“早知如此,悔不該陷了孔厚!”吳天鹗皺眉道:“死便死了,有甚悔的,當他真個有本事能救得熊弟?”又道:“眼下暗殺一事未洩,祝永清亦中了毒。若他不能勾醫治得痊愈,與我們卻是好事。”袁憲怔住,不敢言語,自去營外别尋醫人。
捱到天色大明,熊铎竟還有一口氣,将死未死,周身恰似火燒水煮,猶如萬蟻齧象,癢入骨髓,七竅内盡流腥血。袁憲此時捉得一個醫士回,喚做過仙橋,令他與熊铎醫治。過仙橋戰戰兢兢,上前看了一眼,饒是個庸人,也知熊铎是中毒之狀。胗了一回,自知救不得,又看吳天鹗面色不善,支吾不敢言語。吳天鹗省得,去過仙橋耳邊低低道:“如此如此,速将藥來。”
不消片刻,那過仙橋顫巍巍将着一盞藥來。吳天鹗接過,輕步走到熊铎身旁,忽聽熊铎喚了兩聲娘兄。天鹗把牙一咬,将藥與熊铎灌将下去。無移時,隻看熊铎掙紮了一回,“阿也”一聲,死在榻上。袁憲見了,急拿住過仙橋,喝道:“這直娘賊,與俺兄弟吃的甚麼藥!”過仙橋吓得魂飛魄散,說不出話來。吳天鹗道:“十弟,不幹他事,乃是我令其把些砒霜來,與熊弟下了。既救不得,教他少受些苦,也是好事。”袁憲聽罷,望後一跌,坐在地下。那過仙橋如蒙大赦,插翅般逃了。吳天鹗遂使人去打聽祝永清情形時,永清已死有多時了。有詩為證:
玉山崩倒入迷途,堪歎離魂别五湖。
自古冰清不見永,箭毒怎奈比心毒。
原來祝永清比不得熊铎,當時衆将皆來看視,營中醫士自然醫解不得李金宇的毒。祝永清昏迷之際,卻把手在榻上寫畫,旋即七竅流血而亡。雲天彪歎道:“可憐玉山郎這般死了。”劉慧娘卻看得仔細,永清寫的乃是“西山”二字,自思道:“玉山兄雖是與西山一衆不睦,臨死之際卻仍執迷于此,此番守樓必然有甚蹊跷處。”憶起孔厚、李東保等人之死,俱是西山衆将在彼,不禁細思而恐,卻又沒個見證。張叔夜隻得教收殓了祝永清屍首,令人回京去報。
不說衆人安頓祝永清屍身畢,隻說劉慧娘因念着永清的事,獨自一個前來吳天鹗處,欲借看觑熊铎之機,好一探西山虛實。不想吳天鹗大帳内外,盡已挂孝,方知熊铎亦亡。慧娘方近營帳,隻聽得裡面有人說道:“吾兒通曉春秋大義,也知尚員之烈。且待養好精神,将來為衆兄弟複仇!”隻覺這聲音十分熟,又聽一人道:“義父不必擔憂,兒自當以社稷為重。”慧娘遂進帳,見那說話者,乃是雲天彪與吳天鹗。
劉慧娘吃了一驚,問道:“公公如何在此?”雲天彪亦驚,反問慧娘。慧娘隻推做來安排守樓将佐。天彪吃慧娘撞見了,隻得搖首歎道:“向日李東保兵敗亡身,又折了曾虺,夜來見吳天鹗埋首悲哭,十分憐憫。卻是他來求老夫發兵為弟雪恨,是吾點撥得他轉醒,遂願拜我為義父。老夫素愛他為人,故而答應。卻因礙着賢甥玉山郎,知他同吳天鹗常有不和,以此把你們都瞞過了。”慧娘見說,心中暗暗叫苦,又不好張揚。吳天鹗垂淚道:“不想今又喪一弟,更連智勇侯亦為賊人所毒害。賢妹既到此,便請一同祭奠熊弟,今後我等更加同心,早日報了冤仇!”慧娘沒奈何,隻得與熊铎奠酒化紙。正是:
玉山遺恨授分明,堪歎阿公何不清。
盡粹勞心今已矣,雲郎無淚也傷情。
且說陸影三人回山,與陳明遠、婁小雨等報知了無極樓院中情況。陳明遠又聞折了段大猛,即傳令不得自己将令,山寨一應頭領不許私自去闖樓。何熙道:“院中都已布下如此機關,更不必說樓内了。”陸影道:“我們離去時,正見那日月亭上的鐵索似有動靜,恰在樓中亂箭射出之後。”吳賽鳳道:“如此說來,這鐵索卻是連着機關的?”李沫瑤道:“我踏着石闆時,那鐵索卻不曾動。”姚雨汐道:“想來應是隻連着樓内的機關,若是将其毀之,樓中機關則不可用矣。”婁小雨道:“話雖如此,那劉慧娘既敢教我們輕易明曉,定然不怕我們去毀鐵索。”李沫瑤道:“且待再去探樓時試上一試。”陳明遠道:“三位賢妹身上帶傷,且先将養幾時,再去不遲。”三女應了。李金宇又來禀說毒傷祝永清并熊铎一事,衆人歡喜。
且過了三日,陸影來尋吳賽鳳、李沫瑤道:“二位姐妹傷可好了?”吳賽鳳動肩道:“想是無礙。”陸影道:“我亦痊可,隻是捉摸着無極樓一事不可遲宜,不若今夜再去探樓。”吳賽鳳道:“我倒與師姐一般計較。此次前去,務必一舉将樓内機關探個清楚,省得夜長夢多,再有不測。”李沫瑤道:“若與陳哥哥禀明,他因我們前番負傷,又折了段團練,必然猶豫。我們且悄悄地去,不教他知道。”陸影道:“還須請得一位頭領領兵接應。”三人就去找鐵槍将張洲。原來張洲為人亦好,深得衆人情分,兼本事高強,職務又便。當下聞說三個複去探樓,自然應允,遂點起一小隊兵馬下山幫襯。灘前又逢着青石山的袁鵬、劉璇二人,袁鵬問道:“有甚要緊的事?”衆人如實相說了,劉璇就道:“人多方好成事,我兩個同去相助。”遂一同領兵,取路直望無極樓而來。
待至無極樓前,已是子牌時分。張洲三将仍在休門守候,陸影三人依舊走生門進入。将出生門,陸影恐有埋伏,把石子投去。三個伏在門邊,半晌未聽得動靜。複至日月亭,見那鐵索,扒到亭上,腰間掣出刀來,用力砍去,鐵索竟不能斷。又剁了幾番,那鐵索隻是沒個缺口,卻不敢再動,恐聲音引來官軍。吳賽鳳歎道:“真個如軍師所言,那劉慧娘不會輕易使我們斷了這鐵索。”看那刀時,刀口都捲了,又道:“這等刀來如何劈得?非是削鐵如泥,勝得幹将莫邪不可。”陸影道:“教李磊打造不好?”李沫瑤道:“隻是時日不多。”轉念一想,忽地道:“阿呀!要說這等軍器,寨中卻有現成的。”陸影奇道:“何來現成的?”沫瑤便道:“曾聞師父所言,明遠兄長的太極劍,與他的清光刀,俱是羅真人所贈,言與雷将交手必有用處。”吳賽鳳喜道:“羅真人是個活神仙,早已料到無極樓的事。”陸影亦道:“這一說,我倒也想起楊乙堯言,楊令公托夢他奪回楊家寶刀之事。那把刀亦非同一般。”
吳賽鳳複道:“既如此,我們且先回去借刀劍來?”陸影道:“好歹先進樓去,休要空回。”三人遂不顧鐵索,過石闆,上石階,又至樓門前。三個前番吃了虧,今個已有準備。陸影扭動門上獸環,迅雷般躲于一側。待樓内亂箭射畢,三人就要入内時,隻見迎面走來一匹自行白馬,李沫瑤就道:“卻要教我們騎這木馬進去?”陸影道:“隻恐亦是機關埋伏,且先細觀。”
隻看那白馬走到門旁,複退走回去。三人望無極樓裡,燈火通明,竟隻有一條道路,那條路造的崎岖,卻隻容得自行馬走,人走不得。且兩側都是深坑,坑中盡是利刃,若是掉将下去,難免萬刃穿心。遙遙又見這一層樓中央,有一十分高大寬闊的鐵柱,與無極樓四門道路相接,四條路俱是一般險阻。柱上有孔,那箭矢正是從孔□□将出。柱東南處有木階,直通二層。
吳賽鳳看罷道:“若不仗這自行馬,恐難過去。”複見那白馬,直走入鐵柱下面一門裡,又轉出一匹黃色自行馬來。陸影道:“不忙,再看一看。”那黃馬走回,轉出黑馬,黑馬退去,換來赤馬,赤馬之後,白馬又來。吳賽鳳與李沫瑤不解。陸影細思道:“這白馬與那三馬行走聲不同,那三匹自行馬内定有甚麼東西,以緻腳步重了些。”賽鳳聽了,忖道:“這無極樓按五行八卦所設,我們進的是東門,東為木,白馬則應金,此乃取金克木之義也!”陸、李二人都覺有理,陸影遂先自騎上白馬,進到柱前下了,無有甚事。吳賽鳳、李沫瑤依次等候,都騎白馬入内。
三人俱到柱前,走至東南木階處,陸影依舊投石問路,見木階并無機關,三人放心上到第二層。這第二層樓端的空曠無物,惟中央亦有一鐵柱,與第一層的卻是一體,連着上下層。那柱子正面挂着一幅太極圖,四周卻畫着官軍斬殺馬陵将佐的故事。吳賽鳳道:“可恨這劉慧娘,把畫來羞辱山寨!”便要毀之,李沫瑤卻道:“這必是劉慧娘使的心計,将畫來激我們,誘來者去動這圖。且不要管,我們當心上第三層罷。”賽鳳點首道:“說的是。”三個小心謹慎,望第三層而走,這一層木階仍無機關。走了數百步,陸影環顧道:“這第三層裡必然多陷阱機關,不然你看我們走了許多步,兩邊如何隻見牆壁?”賽鳳道:“不錯,千莫疏失。”
正說話間,三女已到第三層,迎面隻看一塊大匾高懸,上書“玉皇殿”三字。向那門後看去,四下回廊上塑着那一十八散仙、三十六雷将,兩兩成對。三女穿廊而過,進到殿中,隻見八方各有鐵陷車一輛,裝着青石山八個頭領,均是口裡塞了麻核桃,身上捆縛住了。殿中央亦有鐵柱,卻無樓下那般寬闊。柱後綁有一人,三女走上前,又見最裡面玉階上,塑着張叔夜及二子,三人身後便是玉皇大帝高坐。陸影看時,柱上那人卻是鑽地龍朱宣林,垂首不語,急忙趕過,抽刀砍斷繩索,一把抱住。影隻覺宣林身子冰冷,忽感胸前一陣疼痛,但見宣林身上一把匕首,直直刺進胸膛。
看官聽說,原來朱宣林早已死有多日了。為是那日王進捉得宣林後,正待劉慧娘發落,不想宣林口裡大罵不停。引得韋揚隐大怒,又想師兄李宗湯枉死,便将刀來,要割宣林舌頭。宣林那裡肯受他折磨,發起狠,舍命撞開揚隐,以首觸牆而亡。陳希真本欲教割下首級号令,祝永清卻想起自己那年死虎換活熊的法兒,與陳希真說了,喚人來擦淨屍身,當活的一般,綁去玉皇殿中央柱子上。又将那把鋒利匕首,牢牢地緊在宣林身上,以賺馬陵泊。青石山衆将或道宣林暈厥,或猜得宣林已死,隻是不知祝永清的狠毒,兼被堵了口,與三女說不得。有詩歎朱宣林道:
朱氏兒郎心似丹,一觸求死如求還。
雷霆見君歸神處,應驚九天高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