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月黑,路新宇點起人馬,着猛先鋒王宇琪、山夜叉錢倉政為副,人銜枚,馬摘鈴。出了城,行至半路,計較了許多。忽遇着那李東保,扶着栾廷玉一個。李東保見是路新宇,猛可放聲哭道:“栾總管今日回營後托病不出,教陳麗卿借故拿了,絲毫不念他是祝永清的師伯,吃了許多大棒。陳希真又要嚴查那劊子的死因,早晚洩露。虧殺親兄弟栾廷芳今夜巡山,肯擔這般血海也似幹系,私放下山來尋路頭領。”新宇見栾廷玉精神渙散,顯然吃罪。王宇琪譏道:“他自遭罪,與俺們何幹?”新宇輕咳一聲道:“哥哥,他縱有罪,還是我師伯,你不見恁地可憐?”王宇琪道:“他是你師伯,非俺師伯。你須忘了他碎剮孫立,官軍傷你徒孫的仇了?”新宇道:“我已辨明,正犯乃是張叔夜與陳希真,卻不幹師伯的事。”
不想二人竟各不相饒,争執起來,聽王宇琪罵道:“你在山上時,今日也要報仇,明日也要報仇。放着仇人隻在目前,卻又不報了,是何道理!”路新宇惱道:“說的甚麼話!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三個師伯今已殁其二,你如何挑撥俺們同門情義!”王宇琪大怒道:“那厮言語果然不錯,為了你的私仇,卻教俺們流血,白白折了朱成兄弟!”新宇喝道:“卻又作怪!我又不曾教他去守下邳,反來怪我。”宇琪怪叫一聲:“無義小人,今日不是你便是我!”錢倉政分解不得,隻得叫苦。
衆喽啰一齊發喊,将二人圍住。王宇琪仗雙耳亮銀戟,拍馬直取路新宇。栾廷玉與李東保黑夜裡看的不清,隻見兩個身影,交馬隻一合,内中一個被挑落馬下。衆喽啰又發聲喊:“王頭領死了!”錢倉政大驚,急分開衆喽啰,近屍身前以手相試一二,即叫道:“失心小人,你為這厮,反來殺了自家結義弟兄!”不由分說,舞叉來戰。新宇冷笑一聲,複與錢倉政相鬥。兩個厮殺十合,錢倉政亦不是對手,就吃新宇把槍杆敲在背上,打翻在地,被新宇喝令心腹喽啰綁了。
那餘下衆喽啰看的呆了,正不知所措。路新宇把馬跳出圈外,喝道:“孩兒們休慌,寨中誰人不識我的手段,此皆自取其咎耳!”說罷跳下馬,親自來扶栾廷玉。李東保勸道:“頭領殺了他,山寨如何容你得下。”新宇與部下道:“隻說中了埋伏,死于亂軍中,你等切不可走漏了風聲,敢違者先吃我一槍!”不想錢倉政在旁邊大笑道:“饒你奸,方才你兩個鬥嘴時,俺已使人回城報知哥哥,待你如何!”新宇大驚失色,轉怒道:“殺一個也是殺,便連着你這吃人心肝的一并殺了,教你二人黃泉路上做伴!”拔出那口清光刀來,栾廷玉忙挽住新宇道:“好師侄,因着我害你得苦。師伯有一言,你肯聽麼?”新宇便請廷玉直言。
隻聽栾廷玉說道:“眼下天兵到此,陳道子自在營中運法施功。汝大軍覆滅,隻在朝夕。如今你退路已無,縱使避逃山林,難免江湖上傳你戕害自家寨中頭領,壞了名頭。依我之見,不如就此反戈擊之,權做進獻之禮,從此還個清白身子,榮宗耀祖方為正道。”路新宇沉吟良久,慮道:“師伯說的在理,是我那日不合去劫了法場,方有今日。隻是寨中實有些頭領,與我交情深厚,不忍相舍。兼陳希真一夥殺我梁山兄長無數,我投在他的麾下,不是教天下人唾罵?”廷玉見新宇言語間已有翻悔之意,遂笑道:“你到底稚氣未脫,江湖上走的少了。既舍不得交好的時,也勸他們同來投奔,共享富貴。常言道,沙場無親。宋公明自取其禍,非陳道子之責,你為着他在京師劫法場,已盡了一個義字,誰人能及你?我知你祖上是軍官出身,隻管去報效朝廷,搏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留名,千古之下,是非自有分說。”
路新宇猶豫片刻,長歎道:“事已至此,我便聽從師伯安排,今夜就襲取徐州,充個‘投名狀’罷!”錢倉政見說,大罵不止。路新宇教喽啰押下去,堵了嘴,收拾了王宇琪的屍身,待取了城子,一并獻與陳希真。栾廷玉心喜。新宇又道:“師伯既受了罰,又當何處?”廷玉道:“陳道子本疑我通賊,你既來投,已是我的功勞。但得城池,必然無事。”新宇笑道:“我将擒獲錢倉政的功勞讓與師伯。”栾廷玉歡喜難抑,心道功成,忽想起陳希真的囑付,就道:“我那兄弟廷芳如今把着嶺口處,本為防追兵,我便招他一同去取徐州城。”分付了李東保,取道回去。
多時,隻看栾廷芳領一支人馬而來,栾廷玉說了路新宇投降之事,廷芳與新宇道喜。左右不見了李東保,相問時,廷芳道:“我已差他向魯國公報信,也好提兵來接應。”新宇點首道:“我自二更時分領兵出城,想來已過三更時候,當速速回去,以防城内猜忌。”又道:“我們可由北門而入,那守北門的是我表兄,其見我來了,必然開門接應不疑。城内尚有兩個徒弟在彼,最聽我話,定教成功!”二栾互使眼色,各自動身,同路新宇領兵殺奔徐州。
隻說三個領兵至北門,路新宇與栾廷玉道:“師伯且看,城上那人便是我表兄。”栾廷玉擡頭望去,黑夜中,城樓上果然站着一人。路新宇随即叫道:“辛表兄,表弟在此,速開城門!”辛佳倫聽後,果真打開城門。栾廷玉大喜,就要領兵進城,栾廷芳攔住,低語道:“你我二人不可都随他進去,亦不可使我的人馬先入内,免吃他食言,反受前後夾擊。”廷玉道:“不錯,我先入内一探究竟,若并無埋伏,你隻管進來,道子的接應人馬即刻便到。待取城後,慢慢料理他。”新宇見二人遲疑不進,就道:“師伯,不動身時,恐惹人發覺。”廷玉即與新宇領馬陵本部人馬入城,廷芳自領官兵等候,看他們進去。
卻看馬陵軍盡已入内,忽聽得一聲響,城上墜下閘闆,分斷兩軍。裡頭裡外,二栾俱驚,正是虎入陷阱,插翅難逃。栾廷玉情知中計,便要尋新宇去殺,早被路新宇一槍打落馬下,王宇琪、錢倉政趕出,活捉了。前者路新宇挑殺是假的,故意乘黑夜裡,又無月光,栾廷玉看不真切,臨時起意,唱這一出戲來,教他們有八分放心。王宇琪、錢倉政兩個亦同喽啰換了,混在隊中。
城外栾廷芳見失了栾廷玉,急令攻打城門。辛佳倫分付将擂木炮石,雨點般打将下來。城上又見遠遠地無數火把,一簇人馬飛奔而來,正是陳希真,聞得城中厮殺聲,急忙奔到城下。隻看城樓上已點起火把,路新宇立于城上,與希真大笑道:“陳老道聽着,你等與我有殺兄之仇,我豈會降你!本要賺這二栾一道來,止捉得栾廷玉一個,亦不算我虧。陳老道,萬不曾想你也有失算的時候!”陳希真怒不可遏,卻因黑夜中,不敢冒然攻城,隻得灰頭灰腦退回嶺上寨中。
卻待天明,陳明遠、婁小雨、路新宇等衆人都于大堂上,路新宇教把栾廷玉推上堂來。新宇喝道:“栾廷玉,今日被擒,有何話說!”栾廷玉道:“孽障!沖犯師伯,有辱師門!”新宇斥道:“住口!你剮了孫立,尚敢巧言。我今亦領了胡師父之命,要為師公肅清門戶。栾廷玉,我非孫立,于祝家莊能放你一條生路。然我亦非你,千刀萬剮,歹毒至極!”不待栾廷玉答複,取過尖刀,就扯開栾廷玉衣服,剖腹剜心,享祭孫立、歐鵬、鄧飛、楊林。有詩為證:
祝莊兵火倉皇日,徐府慚言僞飾時。
遑論無由折鐵棒,何堪恩義兩不知。
卻說自這一仗,馬陵軍與陳希真軍一連數日不曾交戰。十五日,陳希真衆将都在中軍帳議事,陳麗卿道:“爹爹何必為折了栾将軍,一連數日不敢與賊人交戰。”陳希真聽女兒這一說,惱道:“你省得甚麼!”召忻夫婦齊道:“主帥不必煩惱,待我夫婦二人上陣,斬幾員賊将,為栾将軍報仇!”陳希真道:“非惱,為須再候些時日,那九陽神鐘将成,我軍進退皆可無礙。”正商議着,軍校忽地奔入來報:“有個老和尚,從天而降,隻要見主帥。”
陳希真疑忌,叫請入帳來。那和尚進了帳,與陳希真打個問訊,道:“陳道子,久違了。”希真連忙起身打個稽首道:“不知師兄尊号,何時相會?”和尚笑道:“道子果是貴人多忘事。你得女兒那年,貧僧正從你門前過,言這女娃的好,與你家祈福。”希真哎呀一聲,亦笑道:“你看,我竟忘了,原來是忠通禅師,如何到此?”喚陳麗卿來拜。忠通看着麗卿渾身上下,點首道:“你有孕在身,不消拜,不消拜。道子兄,與你賀喜了。”
衆将見說,驚訝不已,都問道:“忠孝一品夫人何時有的身孕,至今幾時了?”陳希真見瞞不得了,無奈,隻好如實相說。
看官聽說,這陳麗卿懷孕,卻是二月裡的事。祝永清自遭吳天鹗等屢屢戲弄,心中不忿,回到家中,看陳麗卿正在那裡磨墨。陳麗卿本是個粗鹵的人,那通得書畫文字?永清見她臉上袖上均沾着墨迹,歎口氣,獨自吃酒,悶悶不樂。那想陳麗卿走過道:“玉郎,看我寫的如何?”祝永清擡眼看去,白紙黑字,兩個大字,第一個隻認得右半邊是個“鳥”,左半邊字迹混亂。第二個又是一團大墨污濁,半個字也認不出,心中正沒好氣,道:“寫的甚麼!”麗卿笑道:“按秀妹妹說,道是驢鳥之意。”祝永清吐舌道:“秀妹妹是個文雅的人,你莫不是在與我作耍?”麗卿白眼道:“噫,賴我不得!我親自問的秀妹妹,說是夫妻間都是驢鳥般的情。”祝永清忍笑不得,謂道:“秀妹妹原意,乃是魚鳥。王荊公曾言:‘惟子予所向,嗜好比鹣鲽。’那魚鳥本指鹣鲽,必是她恐你愚笨,故說的簡單。”
陳麗卿摸出一張小紙,上面寫着“鹣鲽情深”四字,字迹工整,撓頭笑道:“是這般,是這般。”又與祝永清道:“我原待要畫……要寫這四字,卻隻寫了兩個,再寫不下。”祝永清樂道:“卿姐今日如何起了雅興?”麗卿道:“好玉郎,我知你不喜那吳天鹗……”話未完,永清背過臉去,自道:“你尚還誇他生的俊朗。”麗卿性直,口不擇言道:“他自生的好面容不假,隻是比不得玉郎。”永清苦笑道:“論武藝容貌,這兩般皆不如他,卿姐莫寬慰我。”麗卿氣道:“那又怎樣,今生我隻愛玉郎一個。”身兒傍近,倚在永清旁。祝永清心中酸楚,言道:“好卿姐,我亦不負你。”将手不由搭在麗卿肩上,往日隻道女飛衛英姿飒爽,到此複如少女,柔弱無骨。陳麗卿又道:“玉郎不必自慚,爹爹常說我們夙根不凡,隻待因緣到了,把他一身本事都傳了我們。那時,吳天鹗怎比得你?”
不想這番話,又鈎起祝永清腹中火氣,咬牙一把推倒陳麗卿,壓在床上,附耳道:“卿姐,我們本有夫妻之名,何不做成夫妻之實?”陳麗卿失驚,羞道:“爹爹不是說了,教我們不以色欲為事,待大業了卻,與我們引路,也好入仙教,從此不得變滅。”永清親了個嘴,道:“我想,泰山既生了你,必然也行過雲雨之事,亦不見擔閣了他。你我正值年華好,怎可空度,無非成仙晚些。”麗卿還有三分相拒之意,禁不得永清勸道:“我祝家滿門已吃梁山賊人害了,獨留鳳鳴一個,又遭馬陵賊人毒手。如今止我與家兄萬年,他雖婚娶,卻亦無子女,還望卿姐憐見,生下一男半女,不絕了我祝家香火。”麗卿聽了,透紅了臉道:“一切都依玉郎的。”當時二人就房裡脫衣解帶,有詞為證:
綠葉搖搖雨霁,翻雲覆雨風細。凝脂滑如水。金簪青絲,潋滟無際。紅燭軍帳夢睡,共解衣複起。銀瓶淚。聲兒嬌嬌顫脆,阿香玉郎天配。爐中麝氤氲。素衾紅落,麗質妩媚。薄紗雙影合歡,挽頸相共飲。佳人醉。
二人事畢,陳麗卿又與祝永清計較定,雙雙去陳希真處請罪。陳希真聽罷,跺足大怒,隻見夫妻兩個,一個說是自家勾引玉郎,一個說是自己色心作祟。希真本要聲張,又怕衆人笑話,亦知祝永清有理。看着這對年少夫婦,想起亡妻昔日誕下陳麗卿時,為着自己一心修道,疏于照顧,教其害了産病而死。遂歎氣道:“木已成舟,你二人好自為之。成仙須養氣,少則數十年之功,不可再懈怠堕落!”陳麗卿歡喜道:“爹爹最好!”先跳起來,又扶起祝永清道:“我要與玉郎生下許多孩兒,将來也教他們殺人的本事。”以此二人告退,隻待時日出征。
衆将聽罷,都笑道:“好事,好事!”陳希真苦笑不已,複問忠通此來為何,隻看史谷恭進帳禀道:“主帥,我從忠智一品夫人劉那習得一法,近幾日研得,可破徐州城。”陳希真忙問是何計,有分教:
龐涓學兵,黠慧匆惶喪馬陵;螳螂捕蟬,黃雀從容捕蟲豸。
正是:
夜郎空傲勝中原,雕蟲豈能比天工。
不知史谷恭有何計策,且待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一員雷将:栾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