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時間仿佛有一世紀那樣漫長。
久到梁青硯開始反思自己方才那段話裡,是不是有哪一句說重了,以至于讓她用一種泫然欲泣的表情仰頭望過來。
“你……”
“謝謝。”
枝繁葉茂的樓間花園裡,異口同聲的話語同時響起。
黃複酥用無比認真的眼神,定定看向他:“我隻是有些意外,你還懂這些。”
梁青硯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含糊其辭道:“我…我是聽家裡人說的。”宛若自我洗腦似的肯定,他用力點了下頭,自顧自補充,“對,聽姐姐說的。”
“再不走下節課也趕不上了。”梁青硯說,“你不想去,是擔心被教導處的老師抓到?沒關系,到時候你就說是受我脅迫,不得不從。”
他說這話時神色正經,一點開玩笑的成分也看不出,反倒令黃複酥慌了神。
“我不是這個意思!”黃複酥有口難言,趕忙辯解,“你是因為我才冒險逃課的,應該由我來承擔責任才對。”
寫檢讨在升旗儀式上朗誦也好,通知家長記過處分也罷,都應該由她來承擔。
梁青硯擡手輕拍兩下黃複酥的後腦勺:“妹妹,現在分鍋為時尚早,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溜出去看病。”
若是一樣沒幹成,被處罰也太冤了。
黃複酥抱着小腹,朝他最初指引的方向瞧一眼,小聲道:“但是,我們作為逃課的間歇性壞學生,大搖大擺走正門真的可行嗎?”
“怎麼可能,跟我來。”
事實上,梁青硯隻是從項昭懿的口中聽說過這條秘密通道——一面飽經雨水沖刷,坍塌後尚未修複的牆壁。
他依照零散記憶,從忍冬花壇裡摸出幾塊石闆磚,疊放在牆角:“我先翻過去,到時候你踩這裡上來,我會在對面接住你。”
黃複酥面露難色:“我,很重的。”
“不相信我?”
說這話時,梁青硯其實已經挽起衣袖,伸直胳膊把住聳立在牆壁上方的鐵藝欄杆。聞言,他又落回原地,堂而皇之握拳曲臂,令肱二頭肌偾張鼓起,“我每周都會鍛煉的,不信可以自己檢查。”
“不,不用了。”黃複酥偏頭移開視線,莫名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今天晚上,米思寒再追問有關梁青硯的事,她要不要事無巨細地講出來呢?
黃複酥心跳加速,難得緊張。她一緊張,眼睛就控制不住四處亂瞟,恰好落在翻牆而出的男生身上。
嶺北一中的校服是高一入學時,根據軟尺測量出來的尺碼,統一訂購的。他身上這件,似乎有些短了。
這當然不是負責測量老師的失誤,隻能說明在過去的一年裡,少年身高又猛竄了一大截。
一晃而過的這一眼,校服下擺因動作幅度過大上移,黃複酥得以瞥見那截沒怎麼見過光的腰腹上,整齊排列着幾塊深深淺淺,溝壑明顯的腹肌。
“……”
“别走神,快來!”
“哦。”
時間緊迫,在梁青硯的帶領下,兩人去到一家位于學校對面小區内的診所。
一進門,黃複酥最先注意到的不是白發蒼蒼,和藹可親的老年醫生,而是滿牆深紅明黃共存的錦旗。
梁青硯挑眉,湊到她耳邊低語:“這下可以放心了,醫術是有保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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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是踩着上課鈴回來的。
這節是語文課,常秋雅不知被什麼事絆住腳,遲遲沒有來到教室。
語文科代表擔起職責,安排大家繼續默背早讀内容,她往辦公室跑一趟。
嗡嗡讨論聲始終未停,米思寒的關心小紙條也緊随其後來到黃複酥手裡,細細盤問病情如何。
她看完紙條上的問題,擡眼找到米思寒的座位,意料之内對上一雙擔憂的眼睛。
黃複酥會心一笑,拿起桌面上一兜藥盒晃了晃,又拜托臨座的同學,将一杯熱奶茶層層轉交,傳遞過去,讓她把心髒放回肚子裡。
一下課,梁青硯極有眼力見地起身,給直奔後門的米思寒讓出座位。
“上完體健課,我還去醫務室找你了,結果醫生說沒見到人影。”米思寒抱着奶茶杯吸一口,咬着Q彈黑珍珠咀嚼,“事情究竟如何,請從實招來。”
黃複酥沒想過瞞着她,一五一十将事情複述一遍,隻把那些難以啟齒的細枝末節隐去。
但她也知道,盤問絕對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結束。
“好吧,你現在喝的奶茶,也是他買的。”
米思寒拉長聲音“哦”了一句,斜睨遠處靠窗而坐給她們留出二人世界的梁青硯一眼,以一種陰陽怪氣的腔調說:“那他還挺貼心的呀。”
小說人樂于挖掘細節,但随時随地想要磕糖是一回事,養在身邊的大白菜有被豬拱的預兆又是另外一回事。
另一邊,梁青硯也在接受來自室友兼好哥們的诘問。
“不是,硯哥,你想逃體健課可以直接講,怎麼還給我造謠呢?”項昭懿惡狠狠控訴,“那麼多人聽到了,女神誤會我心胸狹窄怎麼辦?”
梁青硯偏頭,笑得坦蕩:“到時候我親自去幫你解釋。”
“不對勁啊。”周斯年嗅覺敏銳,立即接話,“咱們學霸這是春心萌動了吧。”
往常面對衆人的調侃,梁青硯向來都是一笑置之,從沒有出現過今天這種正兒八經給承諾的情況。
絕對有貓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陳望宇從一旁經過,拍了拍項昭懿的肩膀,示意對方一定要将梁青硯說的每一個字記下,毫無保留轉述給自己,随即繼續分發通知函。
三雙黑亮有神的眼睛聚焦在身,梁青硯沒有任何不自在,從容不迫拿起項昭懿擺在桌面上的打亂順序高階魔方。
長指推動方塊,不足一分鐘,将其拼好。
梁青硯啧一聲,似是在感慨太過簡單,旋即站起,“沒意思,走了。”
項昭懿一時無語:“不是,你說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這副死裝的模樣,很容易挨揍。”
無瓜可吃,周斯年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打道回府:“你先多練習幾年,打得過他再說吧。”
留收拾殘局的項昭懿一人在原地無能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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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宇發放的通知函,是嶺北一中秋季運動會的動員信。
每年十一國慶放假前,都會舉辦一次全校性質的運動會,以此實現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教學目标,今年如此鄭重其事,多半因為有市領導的莅臨指導。
去年黃複酥報名了女子800米長跑,并非完全出于本心,而有給她的飯搭子趙遙幫忙的因素在内。
當初第一節體育課安排在軍訓之前,為了方便組織後續活動,體育老師要求選出一男一女兩名體委。
趙遙就是民心所向的另一位。
也是碰巧,正趕上高一年級的體育特長生外出參加比賽,黃複酥撿漏拿了枚銀牌。
有這份榮譽在,今年公布各項運動每班必須報名的運動員數量時,趙遙又一次找上門來,抓着她的衣袖可憐巴巴賣慘。
“酥酥寶貝行行好,再幫幫忙呗。你看運動會的宣傳标語,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名次不重要的,隻要能把名額報滿就行。”
黃複酥還是有些猶豫糾結的。
哪怕現在坐在教室内,回憶裡那種劇烈運動帶來的胸腔疼痛與窒息感,還有大腦的暈眩嗡鳴,依舊那麼鮮活清晰。
但她也真正熱愛冷風拂過發梢衣角,在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
課間十分鐘過得很快,黃複酥沒來得及給出答複,趙遙已經要回座位準備下節課要用的東西了。
黃複酥目送她離開,靈魂出竅一般開始走神,翻找習題冊的動作僵硬到宛若行屍走肉。
“拿不定主意?”
梁青硯沒偷聽她和趙遙之間的對話。隻是班上近期熱議的事僅此一件,實在沒有第二選擇供他猜錯。
黃複酥點頭表示認可,卻沒主動交代自己的想法,反而詢問他的情況:“你呢,報了什麼項目?”
去年秋季運動會結束之後,她才和梁青硯換到同一組的。兩人并不熟悉,她也沒細問,隻隐約記得在獎牌授予過程中,聽到過這個名字。
彼時剛剛升入高中,黃複酥這類被動型性格的人,還沒将班上的人名和臉龐對上。
即便梁青硯在年級裡很有名,她也隻記了個大概長相。
畢竟他出名的緣由,是為期半月軍訓的一天晚上,自由活動期間,被教官點名表演節目。他抱着一把吉他坐在野外草地上,清唱了首《富士山下》。
咬字清晰的粵語腔調,俘獲大半少女心。那段被不知名好心人拿手機錄下來的視頻,至今挂在校園宣傳網站的首頁。
據聞那段模糊到看不清人臉的錄像曾被項昭懿拿到正主面前,隻得到一句:“沒拍出我十分之一的帥氣。”
夠狂妄,夠自信。
即便如此,在那氛圍感盛行的一年,亦獲得無數追捧。
“我沒報。”
幹脆利落的三個字,将黃複酥從回憶裡拉出。她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隻覺得有些意外。
“認為不合理?”梁青硯反問,“因為項昭懿是體委,我作為他的室友,卻沒支持他的工作?”
黃複酥一噎,半晌沒再說出話。
她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卻也無從談起,隻因梁青硯這番話正中她的下懷。
她就是這樣想的。
但她也明白,梁青硯的觀念與看法才是正确的。
報名運動會與朋友負責動員,提交運動員名單工作沒有直接關系,不該混為一談。
參與活動的前提,應該是發自本心的熱愛。
她不能因為想幫朋友的忙,強迫自己不考慮現實因素參加。
她也無須因為想要徹底改變自己,放棄多年來的愛好。
“我想,我明白了。”黃複酥再度擡睫,淺褐色的瞳仁泛着頓悟的驚喜。
梁青硯對此并無意外,他隻說了一句再正常不過話,沒有給她提供任何實質性幫助,卻也真心替她能放過自己愉悅。
“所以,你的答案呢?”梁青硯側身看向她。
黃複酥粲然一笑:“我會報名,和去年一樣,800米長跑組。”
“那好。”梁青硯扭頭,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喊坐斜前方位置的項昭懿,“給我報個1500米長跑。”
“什麼?什麼什麼?!”
項昭懿滿臉震驚,差點從翹起兩條前腿的椅子上摔下來。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臉,又極犯賤地用小指做出掏耳朵的姿勢,“我沒聽錯吧,百年一遇,硯哥主動參加運動會項目了。”
“少廢話,别忘記把我名字填上。”
項昭懿笑得谄媚,一個瞬移拖着椅子來到他身邊,十分狗腿地給梁青硯捏肩揉臂:“硯哥,您好人做到底,再報個3000米呗。”
梁青硯舒舒服服閉上眼睛任其奉承動作,享受三五分鐘過後才冷酷拒絕:“你想得美,自己努力。”
“浪費我的感情!”
項昭懿回座位繼續想方設法湊人頭,黃複酥才在斟酌過後說出自己的疑惑。
“你剛剛不是說不報名的嗎?”
怎麼這會兒功夫又變卦了。
他剛把她點播通透,自己反倒糊塗了?
“沒辦法呀。”梁青硯攤手,表情略顯無奈,“運動會志願者的名單已經鎖定,我想進内場,隻能走運動員這條路子了。”
他說的輕松,捕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沒有半分與衆不同。
冥冥之中,黃複酥覺得自己并沒有會錯其意。
他就是因為她要參加比賽,才想進内場的。
一種曾經出現過的感覺再次湧現萦繞,即便稍縱即逝,仍在黃複酥的心裡留下了到訪過的痕迹。
她第一次沒有對這種意料之外的情緒生出怯意,反而有了濃厚的探尋興趣。
因為他。
因為梁青硯這個人。
本身就是值得深入了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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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會開幕式日益逼近,比之先一天到來的,是一次占用自習課時間的全校大掃除。
臨近十月,每一場秋風掠過,搖動滿校國槐樹木,吹落數不盡的枝葉。
染黃的銀杏樹葉撲簌簌落滿籃球場,将白色油漆線分隔出的紅綠區域遮蓋得嚴嚴實實。
在領導前來參觀的前一天,對校園進行全面清整是嶺北一中的又一慣例。
盡管有不少學生私底下稱其為面子工程,大家依舊會積極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