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晴将頭垂得更低了,額頭抵在冷冰冰的地闆上:“晴兒知錯!”
楚雅坐起身,将案上的白瓷小瓶丢了下去。
“罷了,事已至此,你回去好好閉門思過吧。”
孟晴跪爬上前,撿起地上的小瓶,抖着手迅速拔下塞子,倒出一粒解藥,急切服下。
“謝義母……”
就在這時,殿外急匆匆走進一名女使,得到示意後,迅速上前,在楚雅身邊耳語幾句。
語罷,楚雅臉色微變。
-
溫稚京坐在屋子裡,與那名負責監視她的女使大眼瞪小眼。
良久,終于忍無可忍。
“你究竟要盯着我看到什麼時候?”
女使依舊面無表情,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一般,冷硬地重複着已經重複了好幾百遍的話。
“陛下命我貼身伺候,不得讓您離開我的視線半步。”
陛下陛下,又是陛下!
楚殷到底想幹什麼!
溫稚京暗中朝一旁的王婉使眼色,後者接收到指令,震驚又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溫稚京又不耐煩蹙起眉心。
王婉咬咬牙,豁出去似的抄起手邊的茶壺便朝那名女使砸去!
女使始終記着楚殷的命令,要眼睛一刻不離溫稚京,所以察覺身後襲來一陣風,她還未看清,便被砸了個準。
咚的一聲,茶壺砸在女使的後腦勺上。
女使轟然倒地。
王婉一個大家閨秀,哪裡做過這樣殘忍的事,當即吓得手一抖,茶壺從手裡脫離,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臉色慘白:“我、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溫稚京滿意地收回視線,蹲下|身去探那女使的鼻息,須臾,安撫道:“沒死。”
王婉咽了咽口水,半信半疑地蹲下|身去探地上之人的鼻息,察覺指尖傳來微弱的呼吸,這才狠狠松了一口氣,無力地坐在地上。
溫稚京起身,正要往内室走去。
忽然屋内傳來一陣奇怪的咚咚聲。
溫稚京神色一凜,朝聲源處看去。王婉更是吓得迅速從地上跳起來,慌亂跑到溫稚京身後,指着方才她坐着的位置,顫聲道:“那、那裡……好像有東西!”
溫稚京心下狂跳,她低頭看了眼地上女使腰間别着的短刃,當機立斷地取過來握在手裡。
她有些懊惱,黛眉擰緊。
早知道就不偷襲那個女使了。
地闆傳來一陣咚咚的響聲,溫稚京将手中的短刃拔出來,步步朝聲源處逼近。
打算等那底下的東西一出來,便給它緻命一擊!
地闆咚咚的響了許久,溫稚京舉着短刃的手都有些酸了,終于,地闆被撬開了一塊!
一個灰頭土臉的腦袋從底下探出來,溫稚京心頭狂跳,想也不想便舉刀揮下。
“公主是我——!”
底下傳來一道熟悉又疲憊的聲音,溫稚京動作一頓,睜眼看去。
“孫内官?!”
溫稚京震驚看着灰頭土臉出來的人。
辨認再三,終于确認,正是近身伺候阿爹的孫内官。
他竟還活着?
孫内官氣喘籲籲地鑽出來,又急忙整理儀容,朝溫稚京恭敬一拜:“老奴,參見公主!”
溫稚京丢開短刃,急忙上前握住孫内官的手:“孫内管,你怎麼來了?”
孫内官欣慰一笑:“老奴終于找到公主了,不枉老奴挖了許久的暗道……”
溫稚京看向那個漆黑的通道,震驚得久久不能言語。
“你一個人挖的?”
孫内官讪笑:“那倒也不是,還有蘅少卿同老奴一起挖。”
溫稚京蹙眉。
蘅衛?
她看向暗道,卻沒看到底下還有其他人。
孫内官支支吾吾解釋:“蘅少卿說,他自知無言面見公主,隻盼公主能平安逃出城。”
溫稚京冷哼。
孫内官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又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遞給溫稚京:“這是陛下留給您的信。”
“阿爹?”溫稚京迅速接過那封信。
信封被揉得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沾了些許黃土,但依舊不難看出信封上蒼勁有力的幾個字,正是阿爹的字迹!
——吾兒親啟。
溫稚京眼眶濕潤,指尖緊緊捏着信封一角,竟忽然覺得手中的信紙好似有千斤重。
她擦幹眼淚,急忙拆開信封……
——珈洛吾兒,近來可安好?
溫稚京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再也忍不住順着臉頰滾落。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迅速浏覽信件上的内容。
須臾,神色漸漸僵住。
阿爹信上所說之事,竟事關前朝?!
……
章和二十一年冬至,燕帝楚凜在行宮遇刺,被山匪殘忍斬首,與此同時,行宮上下被闖入的山匪屠盡,男子被虐殺,女子被淩|辱,手段極其殘忍。
混亂之中,唯有最年幼的小皇孫被人拼死救出來。
當年,身為丞相的溫氏先祖溫平繼,與還是公主的楚雅暗中勾結,欲謀朝篡位。
楚雅為了躲避聯姻,竟許諾,要助溫平繼奪得皇位。
溫平繼權欲熏心下,答應了楚雅的合作,假扮山匪,弑君奪位。事後,更是為了保守秘密,暗中給楚雅下了毒。
楚雅死裡逃生,内力卻失了大半。
溫平繼自以為楚雅已死,自此高枕無憂,佯裝殺匪有功,促使群臣擁立他為新帝。
……
溫稚京看到信件最後,内心久久不能平靜。
從前她隻隐隐從楚殷口中得知,前朝被滅是因為她的祖父,卻不知其中内情,竟這般殘忍?
難怪楚殷這麼恨,拼了命也要複仇。
那日阿爹逼着她與楚殷和離,想必也是知道了楚殷的身份,知道他是為複仇而來。
溫稚京從信件中擡起頭,紅着眼道:“為何阿爹從不告訴我?”
孫内官抹着淚,歎息道:“陛下始終覺得,溫家的皇位來得不光彩,他下令禁止議論前朝之事,便是不想讓您知曉這些,陛下希望您能一世安順無虞,做大周最快樂的公主……”
想起盛京城破那日,孫内官紅着眼,啞聲說,“陛下他……是體面走的。”
溫稚京抿着唇,手指緊緊捏着信紙。
孫内官看着天色不早了,忙上前道:“公主,如今楚皇已經離宮,您快随老奴離開此處!”
溫稚京看了眼地上那條暗道,将信件仔細收好,又擡眼看向一旁的王婉,黛眉緊蹙。
“我不能走。”
王婉看出她的遲疑,上前一步道:“公主,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您快走!”
溫稚京搖頭握住她的手:“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他不會放過你們的。”
地上昏迷的女使隐隐有轉醒的趨勢,王婉再也顧不得其他,将溫稚京推向孫内官。
“公主放心,我自有辦法。”
說罷,王婉忽然走到一旁,取來燒得正旺的火燭,眸色堅定。
溫稚京看出她的想法,終是狠下心,将手中那枚碧玉镯摘下來……
-
宮外。
一處幽靜偏僻的庭院内,周弘扶着曼娘坐下,擡手指了指案前端坐着的青年,試探問:“嬷嬷可還認得他?”
曼娘睜開蒼老渾濁的雙眼,聞言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位俊美的青年。
良久,才顫顫巍巍開口:“你是……小殿下?”
見曼娘認出來,屋内兩人皆松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殷迫不及待地追問:“嬷嬷可還記得當年行宮一事,我母妃如今身在何處?”
提起前塵往事,曼娘眼眶濕潤,哽咽道:“娘娘她……在甯州,是楚雅——!”
楚殷神色一僵,死死盯着曼娘。
“你說什麼?”
仿佛觸及到什麼機關似的,曼娘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恨恨道,“是楚雅,是她親手殺死了娘娘!”
仿佛一道重擊,砸在楚殷的腦海,耳邊嗡鳴不止。
他愕然盯着曼娘:“……你說什麼?”
曼娘流着淚道:“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個狼心狗肺的女人,她因不滿陛下賜下的婚事,聯合外人,引狼入室!”
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楚殷與周弘皆神色一凜。
周弘連忙起身,透過門縫外門外看去。
待看清門外之人後,神色驚愕,回頭道:“是大長公主!”
楚殷蓦地攥緊五指。
他沉着臉色站起身,周弘連忙将曼娘安撫住,看着青年的背影,不由得擔心起來。
楚殷推開門,驟然與院中之人四目相對。
下過雨的地面一片潮濕,倒映着無數道漆黑的影子。
一身墨色衣裙的楚雅,神色端莊站在黑衣護衛之中。
見楚殷出來,楚雅的目光掠過他,看向屋子裡的周弘和曼娘,輕笑一聲。
“這個賤婢,命還挺大。”
曼娘看到楚雅,情緒更加激動,她驚恐地抱着腦袋往屋子的角落裡鑽,動作快得連周弘都未曾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到桌案底下去了。
楚雅嗤笑一聲,又擡眼看向房門處沉默不語的楚殷,鳳眸微挑:“殷兒怎麼不說話?”
楚殷握緊拳頭,眼尾猩紅。
“為什麼……”
話音方落,楚雅卻笑出聲。
“為什麼?”她低聲重複着這三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事,低笑起來,良久,才詫異地攤開手。
“咎由自取罷了。”
楚殷再也壓制不住心底的怒火,上前沉聲道:“祖父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麼做?”
楚雅臉上的笑容一冷,一字一句道:“你所說的‘不薄’,便是他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将我許給一介屠夫?”
提起往事,楚雅眉心多了幾分戾氣。
“當年,你祖父将我從亂葬崗撿回,還收我做義女,我為了報答大燕,日夜習武,隻為做大燕第一個女将軍,為大燕鞠躬盡瘁……可他呢?得知我偷偷習武,竟命人将我的兵器全都丢到池裡,罰我跪三天三夜,還逼着我去學什麼無聊又沒用的女紅?
“我原也以為,他隻是不想我身為大燕的公主,卻成日舞刀弄槍的,在校場厮混,不體面。那時,我聽他的,沒再練武。後來我想向他求一官職,他卻怒斥我幹涉朝政,說曆朝曆代哪有女子為官?
“無論我做什麼,他永遠視而不見。他隻是看中了我的容色,想讓我安安分分做好一個公主,在必要之時作為和親人選,送往别國……”
楚雅眸光狠厲。
“既然他不仁,那也别怪我無義,他想讓我遠嫁和親,甚至撕破臉後,惱羞成怒将我許給一個低賤的屠夫,那我便要他座下那把龍椅!”
“所以,你就将溫平繼引去了行宮。”
楚殷呼吸急促,整個人控制不住顫抖。
她怎麼敢?!
楚雅輕笑,對自己所做之事并不否認,歎道:“隻可惜,我算錯了一步,原以為那溫平繼是個好拿捏的,卻不想此人竟膽大包天,在我的酒裡下毒,自己坐上了皇位。”
楚殷神色冷到極緻,他苦心孤詣想要複仇,卻不想仇人竟在身邊!
他終是忍不住,猛地抽出長劍,朝楚雅刺來!
楚雅身形未動,隻擡起手,輕而易舉夾住劍尖,無聲輕笑。
“别忘了,你的武功是我教的。”
楚雅眸色漸冷,“就算我如今内力隻剩五成,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
幾招過後,楚殷胸前挨了一掌,身子猛地往後跌去,穩住身形,蓦地向前吐了一口血。
鮮血與地上的積水融為一體,頃刻間便蔓延開來。
楚雅卻沒再出手,她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看着楚殷:“知道姑姑當年為何會留你麼?”
楚殷半跪在地,捂着胸口狠狠瞪着她。
楚雅長歎一聲,鳳眸擡起,望向無邊無際的夜色,思緒仿佛回到了當年那個血腥的冬至。
“我原以為溫平繼已經将人殺幹淨了,沒想到,竟讓你活了下來。”
她看向地上的楚殷,凝着那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滿目贊許,“就是這雙眼睛,殷兒,你和我一樣,都是難得的練武奇才,若非那個女人,你将會是我手裡最得意的作品。”
她輕笑道,“不過我不會殺你,你是父皇留下的唯一血脈,大燕的正統。”
楚殷艱難地站起來,擡手拭去唇角的鮮血,一雙黑眸冷得可怕。
這時。
一道匆匆而來的腳步聲忽然打破僵局。
楚殷循聲擡眼看去,他夜視能力極好,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他安排在溫稚京身邊貼身伺候的暗衛。
心頭蓦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青年呼吸微滞。
還未等他詢問。
那女使滿臉惶恐,踉跄幾步跪到他跟前。
“陛下,長麗宮……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