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硯書第二天醒過來時,感覺有力氣不少,勉強将自己撐起來,就看見陳清坐在自己對面的桌子上,正在翻看一本醫書。
“難為你一個瘸子千裡迢迢從南疆跑來。”季硯書嗓子啞的厲害,說出口的話像是生鏽的鐵片,她也不在意,“不過我還是勸你,最近京城裡頭不太平,還是早走為妙。”
陳清将手裡的書放好,也沒管季硯書這夾槍帶棒的話,依舊是用他那特有的慢吞吞語調說:“在下千裡迢迢從南疆跑來,殿下也沒些好茶招待,就要趕人了麼?”
季硯書翻了個大白眼,一旁的侍書聞言忙走上前來倒茶。
她最近倒是本分了,知道這次惹了季硯書,隻是默不作聲退到一邊。季硯書垂着眼,半晌出聲:“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陳清喝着香茶,聞言輕輕笑了笑:“殿下這些年的動向,我怕是想不知道也難。但若說能“及時”趕到,那還要多虧了殿下找的好夫婿——嗯,好香的茶。”
季硯書眼角抽了抽,知道這孫子絕對是故意的,但好歹人家對她是救命之恩,季硯書勉強穩住了脾氣,換了個問題:“赫連二在祈南邊境?”
陳清慢條斯理地回:“托殿下的福,當年一舉打通祈南邊境,這些年商路越開越大,各方客商往來不斷,倒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小城,已經有不少人定居,二殿下就鎮在那邊。”
“怪不得你動作這麼快。”季硯書心下了然,也就沒什麼話說了,她翻過身,眼不見心不煩,“想留下就随你,但我現在自身難保,出了事别怪我沒提醒你。”
陳清微微一笑,起身對着準備給他帶路的侍書微微一笑:“多年未見,殿下還是這麼的……知恩圖報。”
下一秒,一個枕頭甩在了陳清腳邊:“滾蛋。”
陳清也不惱,一邊走一邊還有心情開玩笑:“看殿下還有砸我的力氣,應該恢複的還不錯,侍書姑娘寬心吧。”
等到人漸漸走遠,季硯書緊繃的身體這才稍微放松下來,她藏在被褥之下握着長劍的手松了松,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
别看她平常對誰都是一副掏心掏肺的樣子,但隻有身邊的人才清楚,自從季硯書失去聽力之後,其實不自覺對身邊的人和物都防備了不少,病重的時候更甚。
季硯書仰面躺在床上,掙紮了半晌,等到終于攢夠一點起身的力氣,這才緩緩坐起來,顫抖着伸出手,拿出一塊深褐色的平安牌。
那木牌用的不是什麼名貴木材,上面什麼都沒寫,看起來毫不起眼,季硯書握着它有一陣了,那木牌被她手上的汗水打濕,透出一抹詭異的暗紅來。
她愣愣地盯着木牌看了一會兒,那是鐘老将軍臨終前塞到她手裡的,季硯書當時神情恍惚,沒來的及細看。
她閉了閉眼,好似是精力不濟一般,哆哆嗦嗦地将木牌拿在手裡,她慢慢摸索着,在摸到木牌邊緣縫隙的時候一頓。
微微用力,那木牌就從中間一分為二,掉出來兩個指節大小的方塊,季硯書将它們拿起來細看,才發現那竟然是兩張折疊起來的紙。
那紙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柔韌非常,季硯書小心翼翼拿起略大的一個,展開竟然有兩個巴掌大小,薄如蟬翼,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蒼蠅腿大小的筆迹。
她覺得頭昏腦脹,呼吸急促,甩甩腦袋,這才定睛将另一張紙也打開,另一張紙小些,看到一半,她的手又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胃裡翻江倒海,好懸又要嘔出一口血來。
第一張赫然是天崩的圖紙,那蠅頭小楷也熟悉的很,是長甯侯——季硯書祖父的筆迹。
相比第一張,寫第二張紙的人明顯更加慌張,字裡行間透漏出一股緊張氣息,寥寥幾句寫明了皇帝密旨的内容,言辭懇切地求季桓千萬不要隻身北上,不然必死無疑。
她顫抖着身體,指甲深深掐進紙裡。眼淚又一次掉下來,從一開始的抽泣變成嚎啕大哭。
筆迹做不得假,圖紙為證,那就證明,鐘老臨死前說的一番話,全部都是真的。
她不敢想象老王爺是怎麼在大軍開拔的前一夜,看完這封信之後,又将它原封不動地放好,将身上的秘密,連帶着京城的妻女,雙雙托付給遠在北境的鐘老将軍,然後坦然赴死的。
他不得不去,若他不去,西北十六座城池,上萬條人命就要為他的一己之私買單,他沒的選。
淚水順着臉頰滾落下來,落在那一枚青玉扳指上,季硯書的視線落在上面,這扳指她這幾天一直帶在身上,為的就是多在老皇帝面前晃兩圈,提醒他老人家别忘了自己過命的兄弟,卻沒想到時過境遷,人家興許還在看它她的笑話。
那扳指被撂在妝奁裡,是她爹臨走時故意放下的嗎?這麼多年相攜扶持走過來的路,竟然都抵不過一句“人心易變”,那個位置難道就有這樣的魔力,讓昔日刎頸之交的兩人,陌路至此嗎?
他爹臨走前的那一夜,坐在她房中,看着自己小女兒的睡顔,又想了些什麼呢?
她止住了哭聲,起身四顧,突然有點迷茫。
身邊的長輩走的走死的死,誰都沒來得及給當年尚且年幼的她留下隻言片語,唯一一個伴她成人的長輩,臨終之前給她的,也不是什麼溫馨的叮囑,而是慘不忍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