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年,大哥二哥開始頻繁地往家裡帶客人,客人們基本都是朝中官臣,在書房談完事務後便會留下來吃飯,哥哥讓他多露面,學着多說話,他照做了,他在家中的餐桌上認識了很多人,結交了很多朋友,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了什麼時候該微笑緻意,什麼時候該抿嘴唏噓。
大長桌上的人又變多了,可他并沒有很開心。
不久後,大哥二哥在一趟外遣的巡察中被當地的民衆暴動殃及,二哥當場斃命,大哥在暴亂鎮壓後數日救治無效,也随着二哥前後腳走了,老幺在京中翹首等回家的人,成了兩具屍首。
這一次,他再也安慰不動自己了。
喪葬當天朝中重臣無一不至,人人哀恸,有人歎謂國家痛失英才,有人伴他左右不住安慰,他渾渾噩噩地擡首附和,擠不出一點眼淚來。
他的魂早就丢了。
他覺得老天爺在跟他開玩笑。
三哥在得知消息後趕在頭七的最後一天回到了家中,他屏退了周圍所有人,在三哥懷裡哭了個徹底。
此後,三哥回家的頻率便愈發多了。
三哥依舊會帶很多的禮物,依舊會給他的小弟單獨準備一車,可那個老遠便守在巷口,帶着他的朋友蹦蹦跳跳地等他回家的娃娃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幾年後,祁舒臣的夫人難産而死,他的三哥在一次遠洋途中遭遇風暴,連屍身都沒能打撈上來。
這一回,他連哭的地方都沒有了。
祁家老爺回過神來,驚覺夜色已深,他又一次擡頭看了看這年少時承載了他諸多美夢的長桌,笑了笑。
其實後來這長桌也并沒有得過空閑,大哥二哥幫他把人際關系處理得很好,朝中風起雲湧幾輪,朝臣除舊更新幾代,至如今,那些曾經他見過的沒見過的,他們的小輩的親戚的,但凡有空,依舊常來祁府拜訪。
祁舒臣捋不清朝中那盤庚錯雜的關系,也弄不清什麼派什麼黨,然而隻要來人,他就會像曾經做過的無數次那樣,把他們招待到大長桌前,陪着感慨唏噓一陣。
商人重利,可三哥生前那些帶回過家的哪怕一次的朋友,逢年過節依舊雷打不動地往家中送禮,每每遇上節日,家中庭院的空地上便都得給留着放禮,上了年紀的祁老爺覺得單是讓他捋着單子去還禮這事兒,都夠他消磨上一整年了。
也正因如此,祁家如今才愈發成為了漩渦中心的一個焦點——
誰擁有了祁家的協助,誰就能左右一方局勢。
想來三個哥哥若是知道他們耗盡心血為他織就的桃花源落入如今這般事态,會很愧疚的吧。
祁舒臣放下碗筷,扶着近些年愈發直不起來的老腰,一言不發地走了。
他哪怕再糊塗,也不會不知道什麼該幹、什麼不該幹——
祁家世代忠良,祖祖輩輩的傳承又怎能這麼毀在他手上呢?
祁舒臣不會讓祁家身後幾代的文武忠臣背上奸佞的罵名,也不會讓曾經客至祁府的商旅之徒無故遭此橫禍。
與之相比,舍小家而成就大局,也算是和了祁家忠義兩全的道了吧。
哪怕這不為人知。
祁舒臣慢慢地踱步回卧房,直至深夜,又一個人靜悄悄地退出了出來。
隻是……苦了這從小與他相依為命的小寶啊。
祁舒臣這般想着,來到了祁莘的房間,這内室還是冷飕飕的,想必那小子還在到處奔波吧。
祁舒臣也不多做停留,從袖間掏出一封信放在祁莘的小榻上後,便離去了。
他沒有一絲猶豫地往南邊祠堂走去,最後給自己的父兄妻子上了一炷香。
然後他從角落搬來一張馬紮,踩上去後又從袖間掏出了一條褥單裁成的長绫,輕輕地抖開,挂起來,再系上一個結。
似乎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祁舒臣站在那馬紮上扯了扯長绫,緩緩地把身體往前傾。
然而臨到頭,他頓在那兒,又不禁紅了眼眶——
他還有一個人沒有交代呢。
可惜來不及了。
仔細想來,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聚在一起,無所事事地坐那兒聊過天了。
抱歉了。
馬紮倒了下去,長夜難明的黑暗中,祠堂裡的生魂不住地撲騰着雙腿,窒息感湧上心頭,腫脹感遍布全身,他的氣管劇烈收縮,他的思緒漸漸飄遠——
他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他曾經懷念的人,有他曾經遺忘的事,也有……
那個冬日的清晨,兩個小孩兒依偎着坐在城郊寺廟門口的石階上,一個雙手托着頭撐在膝蓋上,一個搖頭晃腦,嘴裡叼着狗尾巴草,哼着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民歌。
“要是再不來我可就走了啊。”記憶中那坐在石階上的其中一個小孩兒突然出聲。
“喂,你還是不是好兄弟啦,”叼着狗尾巴草的小孩兒聽了這話,停下了他荒腔走闆的歌喉,雙手抱着對方的胳膊開始撒起潑來,“你就再陪我等等嘛,你說你回家能有啥事兒呢?”
被抱着胳膊的小孩兒有些無奈:“哎呀我會被我爹揍的,還有,傍晚要接的人哪有從大清早就開始等的,還特地跑老遠到城外來接,傻。”
撒嬌的小孩兒不服:“哼,萬一人家就提前到了呢,而且我三哥已經大半年沒回來了,熱情點不行嘛,你還想不想要禮物了?”
“……想。”
“哈哈哈想不就得了,”小孩兒看着一旁紅了臉的小夥伴,不禁歡喜地又往人家身旁靠了靠,結果他還沒反應過來,倒是見自己身邊那方還腼腆的人突然一個箭步蹿了出去,“幹嘛呀……欸!三哥來了,虞衡你給我站住——你三哥我三哥?!”
“我三哥——”
“滾蛋——”
“哈哈哈——”
撲騰的雙腿停了,笑聲也停了,那個孤獨靈魂飄遠的思緒最後停留在了自己還沒來得及叮囑的人身上。
要照顧好自己啊。
祁舒臣其實想這麼說,就這麼簡單,就和那人曾經叮囑過自己無數次的一樣。
……
下葬前,有朝廷專職人員奉旨搜查祁府,舉出了祁舒臣生前一幹貪贓枉法的錢款贓物。
而祁莘對此并不意外,他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個無關人士一樣被推着往前,停職、盤問、搜查……
喪葬當天,出入祁府的人員并不多,倒是有那諸多的信件一茬一茬往祁府送,其中大多數都是自五湖四海的舊友惋惜身不能至,以及那自京中的朝臣緻歉避嫌。
祁莘一封都沒有看,他隻是看着這滿朝官員中最應該回避的那一位,一襲麻衣陪着他在這漫天飛揚的白幡中守了一天一夜——
分别時,祁莘背在身後的手攥緊了一個紙團,他盯着前方那即将走出大門的背影說:
“虞叔,我要走了。”
虞衡聽到這話腳步頓了頓,沒有轉身。
良久,他才用他那顆佝偻在肩背上的腦袋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晚風吹動祁莘的衣袂,他微垂着眼,打開了那團布滿褶皺的紙團,歪歪扭扭的字體深深地映在紙張上,那上面告訴他——
走遠些,别待在這兒。
而祁莘原本是不想走的。
此刻,他像個孩子一樣,在酒闌賓散後,自己默默尋了個角落,微微彎下了腰,他蹲下身,雙臂緩緩環住膝彎,把臉埋在了胳膊裡,回想起幾日前——
羅長峰與祁莘說:“你父親走了,我也很心痛啊,我理解你的難受,可這時候,你不是更應該卯起精神,接起你父親的責任與擔子嗎?”
那晦暗的面孔映射在祁莘的眼前,他溫柔地安慰他:“孩子啊,你放心,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的,我想——你那遠在塞北的至交好友……也一定舍不得看你受委屈吧,聽說他最近在那兒,可是立了不少功呢,你也不能落後了不是?”
他在警告他!
祁莘赤紅了眼。
羅長峰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了?他到底有多少勢力?他下一步準備幹什麼?
這世道糟糕透了。
哭累的孩子蜷縮起身軀,睡倒在冰冷的角落裡。
醒來後,便要踏往陌路的旅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