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到了他的父親,也見到了許多曾經出征前祝福過他的人,他們有人贊歎,有人巴結,有人暗地裡揣測、唾棄,其實看好或不看好,他都未曾在意過。
然而這偌大的殿堂,卻獨獨少了他最想見到的人。
虞珵像一位久經風霜的旅人,急着尋覓一處避風港。
他奔走在京都奢靡的街道上,無心多停留一秒,他彎彎繞繞進了那條曾經穿梭過無數次的小巷中,見到了兩個撲騰吵鬧的少年人的虛影。
他不信他人說出口的話,一定要親眼見到,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回趟家,最後卻揣着粗氣怔愣于眼前斑駁蕭索的祁家宅院……
那個他曾經挂懷于心,曾寄予多少音書的人,真的走了。
“祁家這回啊,是真的沒落了。”
退朝路上,被虞珵詢問的同僚跟他說——
前年西南地區嚴重旱災,成片成片的農田幾近絕收,引發的饑荒造成了數以萬計的死傷。朝廷聞奏,派官員調查後撥糧撥款,那時被命新官上任的祁莘便是事件的主要負責人。
虞珵說,這個他知道。
他還知道,西南那片區域是旱災高發區,突發時常年依靠中央與各地撥糧款治标不治本,祁莘走訪鄰國旱區,求得耐旱作物後推廣西南。
為确保作物的适應性與存活率,他還特地去叨擾了他師兄解決了作物因地制宜的問題,他師兄為此也特地趕赴西南,研習指導了作物與當地土壤水質等自然因素的适配。
他還記得,那次祁莘還在信裡半開玩笑般地對他說:“還有啊,你可别瞎操什麼沒必要的心,放心啊,你們的糧草管夠!”
“那你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了嗎?”同僚的問話拉回了虞珵的思緒。
虞珵晃了晃神,他一時有些想不起來。
後來……
虞珵想起來了,那是他和祁莘的最後一封書信,後來,便再沒有“後來”了。
其實仔細想想,分開的這将近三年的時間裡,兩人根本就沒寫過幾封信,為數不多的那幾封,還是在分别後的前半段時光裡寫的。
這混亂的年歲裡,無論朝野與沙場,又有幾分片刻的功夫能夠寫封書信呢?
同僚告訴他,後來——
後來,祁鐘瑤因功晉升,本安安分分地混着日子、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的祁家再一次以破竹之勢在朝堂占得一席之位。
然而,祁莘的父親祁舒臣,半輩子無功無過,前半生沾了祖上的光,混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左右逢源,後半生沾了兒子的光,更是如魚得水,本可以就這樣安分守己地安度晚年,卻不知是人老了糊塗了,還是半輩子活得太順,人入中年愈發貪得無厭起來,祁老爺竟私自斂财,貪污受賄。
事端敗露後自愧不堪面對現實,夜裡趁下人不注意,阒然于祖輩祠堂自缢。
茶餘飯後的閑人說啊,祁家這一輩的當家算是毀了幾代人的清白——
“老子都這樣了,兒子又能好到哪裡去?”
“就是,表面上兩袖清風,背地裡指不定在哪兒搜刮民脂民膏呢。”
“那哪兒能止,多少代人的世族了,肯定是祖輩的傳承呀。”
“……”
祁莘不堪受辱,徑自解佩辭官,離京後便銷聲匿迹。
皇上念及舊情,對此事便不再予以追究。
“我不信。”虞珵從嗓子眼裡發出了聲音。
“小将軍,人磨圓實點吧,這可不興說啊。”
少年将軍輕飄飄三個字落地沒被任何人聽到,他莽撞地闖入曾留有兩個少年人身影的每一處角落,卻遍尋不到那人留給他的,哪怕一丁點訊息。
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怎麼走得這般決絕?
……
虞珵最終駐足在了祁家那棵已許久無人問津的銀杏樹下,他知道祁莘以前最喜歡坐在那樹底下的石凳上發呆了。
透過時間的光影,恍惚間,虞珵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個銀杏樹底下撐着頭、百無聊賴地擺弄着幾片樹葉子的少年。
最後虞珵深吸一口氣,收起眼底的紅暈,默默退出了這片可能被時間遺落了的角落。
走出門的刹那,少年将軍再看不出任何破綻。
八月
在一處遠離皇都的偏遠鄉村集鎮上,一名頭戴鬥笠的黑衣男子從一輛行進中堆滿了茅草的牛車上無聲息地落了地,走進一家客棧,他隻身坐到客棧一樓靠窗的一角桌位,要了一壺茶,然後摘掉了自己的鬥笠。
“诶诶聽說了嗎,就那去打仗的什麼侯的兒子,立功了呢。”
“呦呵,我還當那貴人堆裡出來的小少爺是想去做個英雄夢呢,帶着一幫仆從,去邊塞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
“可還不止呢,這回回京呐,皇帝都給他封将軍了,據說是接替了陳将軍的位置。”
“真的假的?”
“你消息怎麼這麼滞後呢。”
……
黑衣男子聽着鄰桌邊的客人聊得熱火朝天,聽着那茶餘飯後裡作為談資的年輕将軍被幾歎有為,他一手撐着頭,一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盞,不知想到了什麼,偏頭低低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