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祁莘和虞珵便走進了這老匠鋪。
兩人一進門,便見櫃台一位老先生坐着,然而這老先生卻是個怪家夥,見有客來也不招呼,隻是自顧自地低頭擺弄着什麼。
虞珵和祁莘并不在意,徑自向店内走去。
這店面并無特色,擁窄非常,牆上挂了一些農作用具,木桌上放了一些尋常擺件,大概都是老先生自己做的,之後再無其餘,除了——
“诶?”虞珵心中一奇,他向店鋪的角落走去,被用餘光瞥見的角落裡一個落灰的貨櫃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個狹小的貨櫃,用特殊的透明材質制成,能看見裡面擺放的物什,然而厚厚的一層積灰遮掩,虞珵隻能模糊看到裡面一把刀的輪廓。
“打開看看?”一陣沙啞的嗓音傳來。
虞珵聞言擡頭,他見方才那低頭自顧自的老爺子直到這時才知道與客人搭腔,他眯眼瞧着自己,嘴角帶着淡淡的笑。
虞珵于是也朝老人家笑笑以示回應,伸手抹去了貨櫃上的灰塵——
一把銀質的短刀正靜靜地躺在裡頭。
那是一把方形作柄的短刀,劍身中心布滿精秀的雕刻,但是沒有劍鞘,顯然,這短刀頂多是作為配飾或擺件來觀賞,不夠鋒利,用不來上陣殺敵。
不過這并不妨礙虞珵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看。
虞珵沒打算過帶着這樣一柄華而不實的劍上疆場,然而它精雕細琢的工藝卻還是讓這打小就稀罕此類精緻物件的少爺移不開道。
但虞珵還是猶豫了片刻,因他揭開展櫃仔細瞧便發現了——這一把精心雕刻又保護的短刀,它身上磨不去的時間痕迹。
是一把老物件。
心中下了定論,虞珵也不敢随意收買,然而當他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時,便見那坐在櫃台的老先生嗤笑起來:
“小夥子,哪兒來那麼多想的,這玩意兒不過年輕時候心血來潮我自己打的,它放在這小破店裡啊,一般人來了買不起,大人物麼壓根兒不會正眼瞧這店,可不就存到了現在嘛。”
老先生眼尖地盯着面前這個一身錦衣的少年,說到這兒他伸手沖虞珵比了個數:
“怎麼樣,看上了便買去吧,小公子。”
老先生這話一出,虞珵還沒怎麼樣,祁莘倒是先機靈起來了,他見老先生這般手藝,趕忙湊到櫃台前想跟他商量着打一副平安鎖。
最後,祁莘付了定金同老爺子約好十月初拿貨,拽着虞珵就往外走了。
街外,虞珵沒和祁莘說話,他看着自己手中木盒裡最後仍是買下來的短刀,輕輕地撫摸着刀身邊緣,出神了好一會兒。
祁莘卻突然用手肘拱了拱虞珵:“诶,喝酒去。”
然後祁莘不待虞珵反應便向前跑去:“誰慢一步誰請客——”
虞珵見狀趕忙蓋起盒子,笑道:“祁莘你給我站住——”
……
日暮,康文侯府東院
在虞珵居室前站崗的侍衛突然朝另一人道:
“诶你說少爺這咋一天了都還沒點動靜呢?”
被問的侍衛目視前方:“沒動靜不挺好嘛,你難道還盼着少爺再跟老爺吵一架,到時候你沒事,少爺又得沒好果子吃。”
“可是……”那被反駁的侍衛猶豫了一下,“剛剛丫頭來送飯的時候,我往裡瞟了一眼,沒見少爺人呐。”
“……應、應該在睡覺吧。”一旁的侍衛再次反駁。
然而反駁到一半,那侍衛自己便先不相信了,他一邊着急忙慌地想要開門,一邊又氣急敗壞地沖他旁邊的侍衛道:“诶呀你怎麼不早說啊!”
說着,兩人再顧不得什麼禮數,急忙轉身推開了自家少爺居室的門——
便見那本特地被老爺封起來的後窗正亮堂堂地開在那兒。
兩個看守的侍衛互相對視了眼:“……”
“少爺——你怎麼又跑了——”
……
然而這之後虞珵卻也沒再被家裡關過了。
粉飾的太平搖搖欲墜,春深再望也到了頭——
二年九月
入秋的郊野愈發荒蕪,然而形形色色的人影卻依舊馬不停蹄地進出帝都威嚴的大門,或當朝權貴,或文人墨客,或鄉野村夫,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又散向天南海北。
又有幾家歡喜,幾多離愁?
祁莘和虞珵提早拿到了老先生的貨,本想着将來等小寶出生再寄出去的平安鎖,現在看來隻能提早送出了。
祁莘說的話應驗了,他們沒别的時間了。
二人來到城郊的河岸邊,品味不出這秋日的金風玉露,隻匆匆将書信與平安鎖交予信客,便各奔東西——
一人身束朝服,步入風谲雲詭的殿堂。
一人身披戎裝,馳入整裝待發的軍營。
二年十月初
由陳業舟将軍率領的千萬将士正式出發邊境。
走的那天,京都城門沸沸揚揚,文武百官熙攘相送。
然而獨獨少了一個人——康文侯虞衡、虞文翊。
那個義無反顧走向沙場的少年的老父親,甯願抵着朝臣诟病的壓力,也犟死不肯來送兒子這最後一程,末了也隻是以感染風寒身體不适為由,派了一位家臣代表自己。
每一個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大概許多年前昏黃燭火下的老父親都曾捧在掌心。
隻可惜小兒不知不覺長了大,父親一日一日顯了老……
怎能再握住他選擇道路的手?
道理都懂,不過不舍罷了。
這日恰是祁莘二十歲加冠禮的後一日。
虞珵雖作為初入戰場的小兵,卻是沾了康文侯的面子,排着隊的被人祝福來祝福去,有人祝他凱旋歸來,有人贊他鴻鹄之志,有人擔憂他的人身安危,場面之大甚至超過了一旁的陳将軍,而這些人還個個都不忘了捎帶一提他的父親——
“你父親在家中甚是為你驕傲又憂心啊,隻可惜他身體抱恙,我改日再登門拜訪代你去問候一下。”
“别在意,你父親隻是感染了風寒而已,沒什麼大毛病,戰場上刀劍不長眼,你要小心啊。”
“謹行啊,到時候捎書信回家别忘了為我美言兩句。”
“……”
個中雲雲,虞珵都有禮地一一回敬。
最後的最後,他翻身上馬,隻來得及匆匆回頭朝人群後的祁莘一望——發現祁莘也在望着他。
那人一身朝服,站在人群中微微抿嘴笑着,揮手算作道别。
祁莘又不禁有些失神,想這一日居然來得這樣快。
回神時,虞珵已然駛遠。
然而祁莘卻忽然見那馬背上的家夥轉起半個身子,他聽他大喊他的名字:
“祁——鐘——瑤——”
虞珵不停地朝身後揮手,他道:
“——我們後會有期!”
原是少年在人前一路體面到了最後,末了還是想再放肆一下。
秋葉倏地直起,金風吹動青絲,祁莘聞言沒有說話,卻終于張嘴笑了出來——
虞謹行,你且執甲,縱身沙場,我托起這殘敗的朝野,護你後身周全,戰場勿憂。
前路何途尚不可得,你要為我去破開這腐朽的天地。
待到酒酽春濃時,但求你我從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