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德二年春,京都康文侯府
直至晌午,大宅東院的居室裡才稍稍響起動靜。
而隻瞧此時這居室床榻上一位睡眼惺忪的少年——他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摸下了床,而後僵立在床邊閉眼良久,突然像是下了多大決心似的,他猛地睜開了眼。
褪下睡袍,簡單洗漱過後,少年撐了撐腰,他往衣櫃中拿出一身淡金描邊的束袖雲紋白衫套在身上,兩手囫囵給自己紮了個馬尾後,又往腰間懸了塊白玉,這才兩手交疊不緊不慢地向後窗走去。
臨到窗前,少年最後再轉頭透過門縫看了門外把守的侍衛兩眼,随即轉手,他無聲息地把原本被鎖住的窗戶撬開了個邊,推開點窗戶又朝走道裡瞄了幾眼。
見沒人注意,少年才靈巧地越過窗台上一衆瓶瓶罐罐的零碎物件跳出了窗,無聲落地,一路逍遙逃出了康文侯府。
府外,少年穿梭于成片的朱門高牆,七彎八拐,轉到了街角一處小弄堂裡——
他老遠便瞧見了那角落裡等待他的另一位少年——那少年歪頭斜倚着牆,一副倦怠的樣子,雙目放空地盯着前頭兒,一襲羅紅錦衣着身,腕口金紋束袖,蜷于胸前的手臂修長,手裡還拎着一袋蜜棗糕。
微風吹散了出牆的陽春花,桃粉色的花瓣落在少年的衣肩和棗糕的油紙上,他起伏的鬓角碎發和馬尾末梢混在春日淡淡的清香中,少年低頭便顯眉眼溫潤。
方逃出家門的少年見到人一陣欣喜,他于是加緊腳步向前沖去,沖少年揮起一手大喊:
“祁——莘。”
然而——
角落的少年聞言轉頭,額角暴起青筋,他轉身擡手便扔出了自己手裡拎着的蜜棗糕:
“好你個虞謹行!你怎麼不晚上再來!”
虞珵揮起的手剛好接住祁莘向他扔來的棗糕,他拎着棗糕放下手向人走去,安撫道:
“诶好了,别氣别氣。”
“哼。”
祁莘冷笑一聲,不理會虞珵。
虞珵見狀于是開始賣慘:
“喂你就心疼心疼我吧,你說哪有人的爹在兒子十多歲出遠門的時候一個字不說,現在都二十要及冠了,反倒被關在家裡,這不活回去了嘛。”
“你……”
祁莘本秉持着虞珵說什麼他回怼什麼的準繩,然而話才剛一出口,他就反應過來什麼似的頓住,他聽出了虞珵話裡的意思。
再顧不得自己在風中被晾了一個時辰的氣惱,祁莘隐隐有些猜測,但還是不怎麼确信地開口問道:
“你爹……為什麼不讓你出門?”
虞珵沒有急着回答,他和祁莘兩人慢慢并排向鬧市走去,他撥開手中棗糕的油紙,拿起一塊一口塞進了嘴裡,像是做了一個何其重大的決定,他微微擡高聲音向祁莘道:“……等過段時間,我就随陳将軍塞北去了。”
說出口的話略有向人坦白的猶疑,卻又飽含着期待。
“……”
但其實祁莘并不意外虞珵說的這話,他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
誰叫那家夥早在許久前就常在他耳邊念叨呢……
然而真到了這時候,祁莘卻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即使是以朋友的身份,他也沒有那個權力給他人的決定指手畫腳,無奈隻得笑笑,他帶着些玩笑的意味,接上前邊的話:
“……那我就待你功成名就歸來,好讓我沾沾光。”
“嗐,沾什麼光,”虞珵故意拖長了聲音去喊祁莘,“到時我還不得倚仗你,祁大——”
“喂!”祁莘急忙擡手掌了下虞珵的嘴止住他的話,面上泛起絲絲紅暈,卻也是這樣他終于笑了出來,“說什麼呢你,不過剛幫着在兵部做點事。”
虞珵看到祁莘這樣子,遂放下心來也笑了,他扯開話題:
“唉,反正我這兩日就一直在家跟我爹鬥智鬥勇,也算長見識了,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他說過這麼多話過——”
虞珵于是學起自家老爹的語氣:
“——他說‘我由着你十幾歲的年紀就出門闖蕩,本也是想着讓你多長長見識,這我不說什麼,你倒好……’哎什麼什麼就這樣那樣叽裡咕噜亂七八糟的話來回講,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最後實在聽煩了,我就稍微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然後——”
祁莘毫不留情地接上虞珵的話:“——然後你爹就這樣不讓你出去了?”
“可不嘛,還派了好幾個侍衛輪番守着我呢,”虞珵抱怨,“怎麼着都跟我反着來,我回京後本來這前段時間還好,就隻是跟着陳将軍在京軍營随便轉轉,我爹也沒當回事,不過這眼瞧着便要出征了,他……”
虞珵歎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一股亂麻也攪得祁莘心裡難受,他不再言語,目視着前方,心裡緩了又緩,最後憋成一口氣,吐了出來。
他其實能理解虞珵父親的憂心——近兩年這新皇上任,正是改朝換代的日子,且不說如今朝上劍拔弩張的局勢,就看那圍繞大褚的周邊屬國,也各是暗藏心機,虎視眈眈。
祁莘擡頭望了望天,不禁又回想起當初——
他和虞珵都是十幾歲的年紀,私塾先生的課本還沒講上兩頁,便揣着那一腔初識的家國大義混雜着熱血又懵懂的心,背上那一斤半點的行囊,便想去看看家有多大、國有多大、江河山川又有多大。
他們各自走向了各自的江湖,遊走四方多年,踏過了山棱懸而未碎的天地,步履走過了堪堪支撐蝼蟻的薄冰,最終埋下心底那一顆選擇的種子,卻也不徑相同——
祁莘自認攘外安内由内而外,因而他盡有一腔熱血着鮮衣歸來,卻自請入朝中局、籠中鳥。
而虞珵選擇了塞北的風沙……
祁莘并非看輕武将的要職,畢竟如果沒有武裝攘夷護國,蠻夷長驅直入,一切朝政都是空口白談。
然而戰場上刀劍不長眼,厮殺之際,一刻懈怠便要掉了腦袋。
祁莘有些擔心,但他說不出口。
幕天席地之下這點無法訴諸于口的小小私心——作為朝臣不應該,作為朋友更不應該。
晃神間,二人已經快要走到了鬧市街口。
祁莘擡頭,不知何時他已經落後了虞珵幾步,狹窄的小巷内,他見虞珵回過頭來——
京都镂金鋪翠的車馬與行人晃得飛快,在虞珵的身後化成了一片光怪陸離的虛影,人聲喧嚣鼎沸,祁莘便聽那白衣少年似乎朝他說了句什麼,格外認真。
那時候的所有人,都尚且還持一顆少年人特有的熱血又懵懂的心。
虞珵與祁莘道:“将來你文我武,還天下一片太平安康——”
……
鬧市區
虞珵扯着嗓子問祁莘:“诶,我們今日幹什麼來着?”
祁莘:“去給我的小侄子挑個平安鎖。”
虞珵震驚:“你哪兒來的小侄子?”
祁莘:“現在沒有,以後總會有的,提前備着,省的到時候沒時間準備。”
“……我看你就是閑出屁來了,”虞珵有些無語,不過末了,他還是不确定地問了一嘴,“你師兄?”
祁莘點了點頭。
虞珵了然,想來其他人祁莘也上不了這樣的心。
不過說到這兒虞珵便又奇怪了:
“是子芩姐嗎?可她不是說離京遠些後就和邊九師兄作别嗎?怎麼現在——”
祁莘聽到這兒仰頭望了望天,停頓了好一會兒,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笑出了聲:“……哎,所以說嘛,有些事情還真不能随便立誓。”
虞珵也笑了,他擡手搡了祁莘一肩膀:“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祁莘回擊虞珵:“我也是才收到信的好嘛。”
虞珵于是兩手交疊腦後,與祁莘随意聊道:“那他們現在人在哪兒?師兄還像以前那樣天南海北地跑嗎?”
祁莘:“沒有,他們已經在南邊那兒定下來了。”
虞珵眼珠又一轉:“诶,那到時候小寶出生,讓他也認我做個幹爹怎麼樣?”
“美得你。”祁莘一腳踹在了虞珵屁股上。
……
兩人于是從南街逛到了北街,走了十裡八彎,一路停停晃晃,進了不下數十家金器店,最後虞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非帶着祁莘揀了窄巷裡一處不顯眼的老匠鋪進去。
祁莘問道:“為什麼我們非得來這兒?”
虞珵:“陳将軍之前跟我聊起過這兒,讓我有空一定要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