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任何一個人單單看着他的眼睛,心頭也微微發酸起來。
那眼裡大概藏了許多的人,許多的故事,或喜或愁,或歡或厭,然而個中過往,都已化為一湍流水,天山一抹風,吹向了更遠的山。
那年的将軍一夫當關,腳踏的是枯骨累成的高山。
那年的将軍身披血衣,守住了身後萬裡山河,卻未給自己留下一隅落腳之地。
那年的将軍從未有過任何妄想,卻以官場之勾心鬥角,被妄加揣測。
身處高堂之上,他跪謝群臣鍍以他入骨髓之非分之想。
那年的将軍初落水鄉,他非常努力地想要探出頭來,卻總也無法。
原來他總歸沒有一隅喘息之地……
融不進侬侬細語滋養的一片花池,融不進花池裡兜轉的河魚——
莊冉想讓虞珵開心點。
于是有意找話,面被店小二端上來,莊冉邊舉筷子挑面邊問:
“诶,将……虞珵,你應該是第一次坐在這種街邊的小館子裡吃飯吧?”
卻沒成想小少年的随口提問,讓虞珵心裡愣了神。
虞珵:“……不是。”
莊冉好奇:“诶,大将軍也會在這種地方吃飯嗎?”
虞珵:“……”
虞珵聽到這兒,不再言語。
他似乎是想要說話的,可喉嚨裡卻總卡了什麼東西似的讓他開不了口。
這莊冉覺得很糟糕——
自己似乎又搞砸了,他明明是想讓人家開心點的……
手足無措的莊冉揉了揉鼻子:“對、對不起啊……你别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了。”
虞珵沉默了很久,直到這時,他才緩緩拿起筷子。
見莊冉那樣子,虞珵輕輕笑道:“我也曾常常同朋友一道在街邊買吃食的。”
“這樣啊,那你朋友現在一定是很想你的,哪天他有空你一定要喊他來,我帶你們玩,”莊冉打趣道,“我啊,打小生活在這兒,從來就沒出去過這一畝三分地,這水鄉哪條街哪條巷我閉着眼睛都認得,信我準沒錯。”
虞珵愣了愣,點點頭淡淡微笑道:“嗯,一定。”
莊冉:“……”
這孩子打小心眼就細,眼下大将軍雖然是笑着應他的,但莊冉直覺其中定又有什麼隐情。
救命。
莊冉内心涕淚齊下,隻得默默祈禱:
“文卿你快來吧,快來救救将軍……也救救我。”
幸而這正想着,不遠處便傳來了莊冉熟悉的人聲——
“小冉,居然都不等我?”
隻見來人一襲素衣,手中攥着把攏起的折扇,将握折扇的手微微擡起,揮了揮作打招呼。
那人惹人的丹鳳眼眼尾上翹,老遠便瞧見了莊冉。
“啊!”莊冉大喊,“你終于來了!”
不等人過來便向他奔去,莊冉拽着人往桌邊拖。
“咳!我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昨日與我一同出遊的,江南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兼花花公嘶——”莊冉雙手捂向自己的側腰,握住那把往自己腰窩上捅的折扇,接上了方才的話,“子——譚文卿。”
虞珵見狀趕忙起身,沖人點了點頭,剛想做自我介紹,便見莊冉伸出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诶你等下,你别說話。”莊冉讓虞珵把話打住,複又轉向譚文卿,“來,你說,他是誰?”
“……”
譚文卿不明所以,他轉向虞珵以眼神詢問,虞珵同樣搖了搖頭以示不解。
于是譚文卿無奈地看了眼莊冉,擡起折扇輕輕敲了敲他的頭:“這不是等着某人介紹呢?”
“哼,你看看,”莊冉搶過譚文卿捏在手裡的扇子,回擊了他一下,“你也不認識吧。”
譚文卿仍是不解,便聽莊冉接着說道:
“老盧都有自己的老牌友給指認我們大名鼎鼎的虞将軍,我呢,我卻沒有,”莊冉歎了口氣,“某人一天天的就知道泡在青樓裡摟着莺莺燕燕,害我瞎挨了一頓打。”
“……”
譚文卿不語,他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先震驚這鬧騰的傻小子居然結識了傳說中活在傳奇佳話裡的虞将軍,還是反駁自己并沒有整日泡在青樓“摟着莺莺燕燕”。
幸而這時虞珵笑出了一聲,他聽明白了莊冉話裡話外的意思,便向譚文卿講述昨日茶館之事。
譚文卿一聽,當即選擇了嘲笑自己這位“傻小子”好友并熱絡地拉着虞珵一起坐下,毫無負擔地迎接了他這位新朋友。
坐下,譚文卿還不忘解釋一句:
“不過你可别聽那小王八蛋瞎說啊将軍,我是時常光顧風月場所,但可并未寡廉鮮恥,我是有正經事的。”
虞珵一笑:“直呼姓名便好。”
“好,那多指教了,瑾行兄,到時啊你再幫我多照顧照顧小冉。”譚文卿回道。
“我要他照顧幹嘛,”莊冉下意識地反駁,而後眼睛一亮,捕捉到了譚文卿對虞珵的稱呼,他轉向虞珵,“嗯?瑾行?你叫虞瑾行?”
譚文卿笑了:“喂,到底是誰不認識啊。”
“哼!”莊冉一怒,踩了譚文卿一腳。
譚文卿卻還在笑。
付完錢後三人走出面館,沿着河岸邊濕哒哒的青石闆路行走。
秋雨浸潤後的地面沾滿了落葉。
“小冉。”
臨别,譚文卿喊住莊冉。
“嗯?”莊冉回頭。
“……”
譚文卿卻不說話了。
“什麼事?”
見譚文卿不說話,莊冉疑惑。
譚文卿沉默幾秒,最終卻還是說出,他直視着莊冉:
“可能……我這兩天就要走了。”
莊冉不假思索:“上哪兒?我陪你。”
“不,”譚文卿淺淺擠出一個笑來,“我該上京去了。”
莊冉又疑惑:“你是說春闱嗎?那不得明年?”
“抱歉,”譚文卿搖搖頭,“貴人相邀,即日便要啟程。”
“……”
“……好吧。”
莊冉沒有再多問下去。
“……那你這兩天可得好好收拾着東西了,我不找你出門了,”莊冉最終也隻是略作遺憾,不過随即便表現出欣喜,“文卿,遇人賞識是大好事呢,倒時你别忘了多給我帶點好玩的好吃的便好。”
譚文卿微微一笑:“好,不忘。”
分手作别時莊冉立于原地,他上揚着嘴角向不斷遠去的人揮了揮手:
“嗯,快去吧。”
目送着譚文卿的身影直至消失,虞珵轉過頭來,便見方才還做一臉高興樣的莊冉此時微低着頭,良久不言。
虞珵開口喊了喊他:“莊冉?”
“嗯?”
莊冉輕咬住下唇,提了提嘴角,擡頭看他。
“你……”
忽如其來的别離太快,虞珵想到了什麼,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而許是注意到了虞珵的想法,莊冉當即打斷他:
“哎你啊,就别瞎操心了,我高興着呢——這茶樓裡每日都這麼忙,我出去玩,日日都要被老毛念叨。現在好了,我耳朵和身子都清閑了,可不高興嘛。”
莊冉向虞珵打趣,說話間含起笑來。
莊冉背着手,又開始左搖右晃起來。
他向東走去,把沿河順直的石闆路走出了許多彎繞。
正值日暮時分,虞珵落後莊冉幾步,他的目光停在少年身後的影子上,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