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文要把那處皮肉彈出個窟窿來似的,簡直在對她下死手。
“嗷!啊——疼疼疼、疼煞我了!”素環哇哇大叫,腦門兒都将疼裂,痛得臉都扭曲了。她兩手捂着霎時紅起來的眉心,眼前全然蒙上昏黑之色,在疼痛的混沌之中,仿佛點點旋轉着星辰細碎溫柔的螢光,那是整個宇宙令人暈眩地在她周遭旋轉……
“幹嘛!幹嘛!”素環氣怒悶在胸間、捏起了拳頭,待她掙紮着睜眼擡起頭來,用意識将眼前迷蒙揮去,卻見面前可惡的樂文的容姿、屢屢與一尊輝煌神女的身影重合。
與樂文輕松偶帶诙諧的眼色不同的,那女神憂郁溫脈、不知訴說何種愁情的深邃眼光,在她看來是陌生、而無比熟悉。
素環:沙羅眉心一點無盡發熱,眨亮眼睛、再度猛吸氣時,此間天地的千萬億個生靈的無數因緣果報,都絲絲縷縷、點點滴滴收攝在那眉心破開的天眼之内,刹那刻記于她心中。
“她在哪兒?”
“……在,内城西北方新卉大街、近月樓北側百十米處,地下暗道中層,正嘗試取積水上層清水飲用……”素環喃喃罷,一手捂嘴驚起道,“我剛剛都……诶?不該不該!她怎會傷得這樣重!我此前不知道這些……你都幹了什麼!?”
“稍稍更改因緣線,加加速咯——造成的麻煩我都會收拾的。”樂文努努嘴,心虛聳肩、看向一旁,“尋是尋到了,可未想到她眼睑盡腫、看不清人,又神智混亂、過分緊張,竟這般野貓似的撓了我一記,就竄了個沒影兒。啧、那麼大的個子,竟叫我追丢了,呵呵,真不愧是……鬼王。”
“哎呀!”
素環聞言又是氣惱、又是笑,捏着那墨錠跺腳道,“好好,我是拿你沒法兒,現下就依你說的先辦了,想是不會釀成大禍——不過,我的工作場中這樣搗亂,看我之後怎麼治你!”
“看來是不行,你我此生良緣注定,戲本上說婦妻和睦,婚後……從不幹架的。”樂文翹起兩邊嘴角。
“那怎樣!我趁着現在揍你!”
素環舉起拳頭作勢要錘她,樂文同樣作勢擡手躲避阻擋,素環見她頭上裹着紗布、頭發絲挂在鼻梁那倒黴樣兒,終究還是斂起目中怒色,笑着将手放了下去。
……三千心跳加速、在黑暗中醒來了。她不知自己何時在榻上睡着的,隻借微薄燭光,曉得自己僅解下了外袍,是和衣而卧。
——或許是下午竭心竭力,太過疲累吧,竟就這樣睡着了。
外間似乎響着些潤澤的風打春葉聲。
早有宮人為她披上了薄被絨毯:三千總是被她們輕手輕腳地照顧得很好,身上不冷、卻是有些燥熱。
她伸手掀開些被角,緩和剛醒時過于疾速的心跳,深呼吸着、心中沉沉一歎——有時阖眼片刻的睡眠中,與荼荼共度的人世幾生光景都一一從眼前晃去。幾次,三千都疑自己将一夢不醒,與走馬燈中的荼荼同去。
那穿襯領紫裙、滿身書生氣的是她,裹緊在一襲黑裙中、帽檐蓋住大半張臉的是她;瘦骨嶙峋的是她,脂肉豐腴的也是她;貓兒似的可愛面貌、是她,厲鬼一般青白着臉、口龇獠牙的,也是她……
那樣多的夢……那樣漫長的、因眼淚而潮濕的夢中時光。
方才這般安甯幹爽的睡眠,不知已經多久未有過了。
說起來,印象最深的一次安睡,是女人昏迷那夜,三千被她當孩子一樣照顧得很好。吃飽喝足,和衣往錦被中一躺,閉目隻覺幾秒而已、其實過去了兩個時辰。
那些感知上沒有存在過的時光,都溜去了哪裡呢?
還是說,感知本身,就計測着時光真正的長度呢。
三千收起無邊無際的思緒,未喚宮人,一手撐榻、一手扶着腹下慢慢坐起身。
以為今夜必然有個結果,卻未有天官在殿角鑽來溜去、發出蹊跷的動靜,也沒有侍衛舞刀弄槍大呼小叫的嘈雜聲響,一切都顯得那樣靜谧和祥。
到現在禀報也無一聲,該是……還沒尋得線索罷。
三千撫了撫鼓槌般擊打胸間的心跳,方才就努力使其安穩、可半晌還是這樣狂躁急促,她不由得疑自己是真的傷神心勞了。
加上,也未感受到平日夜半醒時規律的胎動。
“閻閻……”
心下一道謹慎所緻的驚慌,叫她撩簾撐身、輕輕喘息而出,扶着床側高腳香爐架左右望道:“小環?去請大醫生……”
紗簾輕蕩,昏暗之中半邊眼睛隐約所見,卻叫三千倒吸了口氣、右手緊緊捧住心口。
香爐架角被捏緊在左手,直到将掌心硌得生疼,才扶穩身體。
漸漸平穩下來的,不是自己——應是對方的心跳。
“三千。”聲沙如刮過鏽鐵,抖顫不堪,怎樣聽,也不是她柔美溫厚的聲音。
怎樣看,這番慘像也不是幻想中她的面貌。
黑紗覆過雙目,頰腮邊數處剮蹭所傷已叫眼前人面目全非,尤其口角一側長長的刀過之迹,在輕微張唇時、那裂口般的深色血痂觸目驚心:“她們、不讓我現在來。”
她似乎因說話而吃痛,閉了閉唇,喉嚨處緊澀吞咽,開口又啞聲輕笑,語氣似含得意道:“她們未料到,我清醒着、還站得起來,曉得避人的近道,走路又無聲——
我這樣子……醜吧?吓到你了吧……别憂心,很快都會好的。”
三千隻顧得上深深呼吸,一時沒有言語。
“……是你嗎。”她幾乎完全看不清,未得三千回應,她扶着床柱,凝眉伸手來探,“三千。”
探摸着扶住床柱的大手,本是小指缺損而已,如今就是纏裹着厚厚的浸血紗布,亦可見,食指又斷半個。
三千閉目搖頭,淚落兩行。
再睜開眼時,“幻覺”未曾消逝,成了不折不扣的真實——指尖粗糙溫熱的觸感,已經傳達到她面頰上來,劃過鼻梁、耳廓,輕牽過她在胸口半掩的手,一同隔衣撫在她腹側,眉宇才松又緊,聲音哽咽急道:“她……踢鬧無度,貪婪地吸人血髓、如鬼胎無二,與我無二……你、又是何苦以此相逼……?你若走了,我怎麼、怎麼獨活……?”
見她恸色如此濃重,三千面上微詫:“這是誰說的。”
正在此時,忽而感到腹内一陣活潑的踢動,她呼吸凝了凝,按她手在腹上那位置、道:“你我的孩子再鬧騰,也就如此這般而已,你說的那些,未曾有過。”
女人面上恍惚,漸有喜色,又急忙往自己衣襟裡探:“你有書信予我,你……”
書信?
三千的腦子實在好用,還未見她懷中實物,心中一刹已得答案——那必是、善于模仿字迹語氣的樂文所為了。
“旁人僞造的字迹,怎麼連陛下之目也辨别不出?……卻是你,怎麼不給我寫信呢。”三千撇眉輕柔道,手上止住她的動作。
她雖問,卻也知曉答案:
擔心挂意、因此失察,就算有疑,亦不敢不信。
唯懼身死、因此音書全斷,不留半分念想。
注視她消瘦身形的眼光,輕晃着水色、載滿了心疼。
三千怕她薄衫下面全身是傷,不知能碰她哪裡,隻是不斷輕捏她手上肌膚可以确認是完好的地方,她鼻間深深吸納她獨有的香息,眼角清淚又滾落:“回來了,還走麼。”
“……守着你與閻姬,再也不走。”女人大手果斷伸來、将她擁去溫軟懷中圈抱住,說話時唇動輕輕,呼出些微血氣。
三千嗅到稀薄的血腥,再擡頭時才看清女人口内情狀,她面上驚怔一瞬、才有所恍悟,她噙笑、又挂淚:“你的牙!荼荼……”
齒肉殘損,兩隻獠牙俱斷。
“這不是炎靈所為,是我獨身趕路、越趕越急……小拙的青鬼馬脾性太烈,到底不願被我使喚,突然發瘋将我甩了下去,我一頭磕在山石上才……
這一路未得治療,終緻炎症高熱不斷,燒得我意識昏昧。鬼君如此面貌歸朝,更是見不得人,我于暗道中走,未想越發神志不清、迷途三日,怎麼也尋不到你處,卻險些滑稽地喪命……怕是這兩根鬼牙,非要拔了不可了。”
女人回憶起丢臉的事、斜眉捂腮,喉嚨裡嘟哝着:“我倒十分厭棄那金銀的義齒,不知要叫她們弄個何樣的才好。”
“必除鬼君……除此獠牙,其貌異變,鬼君、世間已然不存。”
三千邊喃喃,邊緩緩搖頭,她笑歎這一場令二人受盡折磨、嘗遍苦痛,幾次于心死力竭邊界掙紮而回的大劫,實是兒戲一般的命運捉弄!
“需卦,改頭換面、死而複生之解,原是此意。”
滴滴熱淚浸入愛人前襟,全身疲憊憂慮霎時碎了去、松落于心底。三千無心追究命運的過錯——
她一心隻知,所愛之人終究被自己留住,尚可共度人世一生,再、攜手同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