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1歲的小狗、一個5歲的小女孩兒,沿着剛通的環山路、向滿是梯田的小山包後面閑步而去了。
默默走着環過半個圓,山包偌大的遮擋從眼前撤去,可見右側一條枯萎于冬季、還未冒出新芽的灌木綠化帶後面,是片廣闊的青綠麥田。
遠山在麥田之後包攏右面半環,座座山體圓潤三角形的色塊,顔色近深遠淺、近碧遠藍地不斷重疊着,山包繁多,山腰梯田也更顯繁多,修梯田切削去了植被和土壤的地方,露出道道褐黃色土條,是人為畫在山體上的規整直線。
荼荼心情平淡無波地望去極遠處,山頂飄着青灰色潮濕垂重的雲霧,縱使天頂上就是藍天白雲,四周也仿佛陰陰欲雨。
荼荼第一次見識老家的山區,這裡沒有愛姆派王國那樣金黃色的沙灘、碧藍的天和海,她卻對潮濕清淡的氣氛感到不陌生、不讨厭——
話說回來,這麼仔細地打量四周景色,也實在是因為,她是人、和一條狗無話可談嘛。
她甚至不想喊那名字,“小胖”,一個彰顯病态和疼痛的殘忍名号,為何人類要滿不在意地、将它用在這麼漂亮的狗身上呢?僅僅因為狗聽不懂嗎?
荼荼想到此處,就感覺自己小小的心在胸腔裡變得很酸疼。
小胖,沒有姓,也不會被告知自己的祖先葬身何處。
它不需要學什麼語言,隻需要以無言陪伴着這個小小的人類,就足夠了。
小胖在前面走,四腿的白毛迎風飄揚、輕柔也飒爽,它的尾巴是一杆白羽似的旌旗,左右擺動的幅度、丢棄了狗的随性,似乎隻在女孩面前,保持着有意識的矜持和優美。
它四足奔跑的姿态如一陣帶風的流雲,荼荼入迷地看,她雖不願相信,但也甯願相信:
這具無言的狗的身體裡住着獨特的靈魂。是不被什麼姓氏和祖先力量綁縛的、自由自在的優美靈魂。
一輛運渣土、滿是塵泥的大車從後方駛來,小胖回頭定定看了荼荼一眼,身體鑽入灌木、跳進了麥田。
“嗷嗚嗚!”它在碧綠的麥苗中伏低身體、對荼荼叫道。
與其說那是狗吠,不如說它用沉穩的語調對女孩發出了呼喚。
聽聞後方震蕩兩耳的尖銳車鳴,荼荼不由自主地一低頭,也拱進枯萎灌木的間隙、跳下到麥田邊。
小胖和荼荼相視而笑,小胖确實笑了,它将藍眼睛笑眯成兩彎、往麥田中央奔跑,邊跑邊扭頭看了她幾秒,荼荼就默契地發足而笑,追逐它于田壟上。
一人一狗,越跑越快。
在迎風、迎着午後陽光的奔跑追逐中,荼荼感到,快意與輕松合着微熱從兩足生發、席卷了全身,心頭飛離出一片黑鳥似的孤獨的陰翳,填滿了小胖身上白金色的毛發那樣,明亮、溫煦、柔軟的東西。
心好像變成了棉花糖、也許是比棉花糖更輕盈、虛空的一塊,所有甘甜的風、所有明麗的光輝、所有溫潤的氣團都可以從中湧進、穿出,寬廣美麗的心帶動着整個身體悠悠似仙、與雲天飄往一處:
不必拿任何過去的行李填滿心的房間,也不需在心中樹立一大塊寫有目标地名的路牌。
她從沒有什麼過去、更沒有什麼未來,隻擁有現在此刻的體驗。體驗的,隻能是一個個的現在、此刻……
那麼這一秒、下一秒、再下一秒也——狀态将持續很久,她的心懷無拘無束,通向天地的盡頭,她純真的愛與歡悅,經由與一條狗同頻的奔跑與嬉戲,洪水一般颠簸、狂湧出心頭。
向全部的世界、共享幸福的至高點……
心心相印般,小胖同樣格外開懷,以至于狗的天性顯露,不斷尋覓鮮嫩的麥草尖來大口咬下,硬實的牙齒磕碰出清脆的聲音,口中咀嚼舔舐着,甩動耳朵和尾巴毛飛奔着,青翠的麥苗遮掩了四腿,它好像是飄在麥田上、一塊閃耀金光的白雲。
荼荼終于被風刮得抵擋不住,流出了一顆火熱的淚水。
她暫時停下,已跑得喘氣不勻,小臉上泛起兩團健康美麗的薔薇色。
小胖瞬間扭身、猛跑來了,毛茸茸的狗頭塞進她準備好的懷抱裡。
荼荼的小身體,被小胖的沖力和身體的疲憊擊倒在泥土地上,後腦勺陷入軟韌的麥草叢中。
白雲絮絮,她望到一整片春日幼藍的天,小胖濕潤溫暖的舌頭舔着她臉頰的淚線,涼涼的耳朵邊緣刮擦了她灼熱的耳垂,她咯咯笑着扭頭躲避。
不知為什麼,她向這隻狗解釋說:“風太大了呀。”
解釋完,新的淚就從眼角掉下了。
更不知為什麼,她伸出兩隻胳膊環抱狗脖子,抱得好緊,哭得更兇:“明天!我就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你要是我的狗、該多好!該多好啊!每天都保護我,一直這樣快快樂樂地陪着我,該多好啊!”
她盡情流淌着鼻根酸楚所能激發出的全部淚水,最後意識迷糊地哭說:“……你要一直陪着我的、你怎麼能是狗呀!”
小胖見這小閨女越哭越上瘾,淚水趨于泛濫,于是不再舔舐它心愛的那一顆顆小淚珠,冷靜地停下了。
小胖将頭拱向她背後,牙齒叼着她的後衣襟用力,将她拖扶起來。
荼荼從哭泣的泥潭中站起,縮起雙肩摸摸後領子,摸到狗口水的濕意。
“嗚汪!”小胖笑着叫說,将一隻爪搭上她的小手,荼荼發現,它扒拉的總是自己的小指頭,好像要和自己拉鈎呢。
小胖搖搖尾巴,将眼神澈明,臉上除了堅定的微笑,沒有露出更多表情。
荼荼聽到了什麼聲音,她破涕為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