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前日的下午,荼荼面對一棵伸向河中心的歪脖槐樹犯了難。
她喜歡攀登高處,但絕不擅長爬街路旁的樹,僅限于媽媽在屋頂旁架起了扶梯、忘記撤下時,她會故意上去頑皮。
面前老樹的褐黑色樹皮鱗片,個個豎長、鋪排有序,樹幹表面粗糙,樹幹整體卻沒有凸起,反倒顯得光滑。
荼荼看見有黑螞蟻四五隻緣木而上,不知會不會踩到它們,更感到無從安放手腳了。
同樣生長于城市的姐姐,也在同伴們的鼓勵下坐上了樹幹,荼荼難以從平日遠離自然的方面找理由。
三個雲姓的白發孩子,像自由自在的小白鳥一樣歇息于樹枝桠,串串槐花掩映的身姿離自己三米遠。荼荼清楚看到那幾雙白鞋包裹的小腳,懸蕩于水波皺褶精密的河面上方、悠然自得。
作為一路自吹自擂的“淘氣王”,光天之下,荼荼極力抑制自己的表情流露懊喪。
“荼荼,來吧,我會拉着你。看那個鋸掉樹枝的、平平的地方,是大家留給你坐的。”姐姐一手拉了小朋友的手,一手伸來荼荼面前。
姐姐的頭發眼睛都是銀色的,也很淺淡明媚,隻有自己灰撲撲、顔色深。
荼荼不知這份自卑從何而來,她的灰發灰眸從來都被人誇贊:沉穩、純正而美麗,還從未因此自卑過。
她覺得。自己好像灰塵。
“小妹妹别怕!很安全的。”後面漂亮的白發小朋友笑出豁牙巴,鼓勵說。
勇氣方面,荼荼根本不需鼓勵,毋甯說那句“别怕”成了真正能夠傷害到她心靈的暗箭。無論掉進河裡、還是摔在地上——如此有形的困難,她從沒真正畏懼過啊!
于是,荼荼感受到被輕視的羞恥和被人誤解了一樣的委屈,與悠然自得相反的局限性感情,造成了她獨立樹下的孤獨。
放棄更是丢臉,她在褲腿側面蹭掉手心汗水,凝眉伸手牽了姐姐,手腳并用開始爬樹。皮膚細薄的指頭在翹起的樹皮上蹭出了倒刺和血絲,她也悶聲不吭,無視小朋友們送來關愛的眼光——看到了,可能會哭呢。
她窩窩囊囊地挪着屁股,坐上了那“留給小妹妹的”專屬座席。
荼荼的重量不足以搖顫樹幹和槐花串,倒是柔柔春風過處,槐花片片落下、蕩漾于明朗空中,以稀薄的雲絮藍天為幕,降下一場場閃耀的淡綠香雪。
孩子們亮着眼睛去看,有的仰着下巴張口去接。清澈愉悅的眼光追逐觸碰不到的一片白瓣,由上而下,望那雲溪河的流水,載滿新鮮剛落的花,流向下遊自家所在的村莊。
“看,金字反射陽光的那個墓碑,那片,就是咱家的祖墳,”雲家最大的孩子指着後面的山頭說,“先師和夫人的墓,很快就要作為文物被保護起來了。現在上山去看、還不用門票哩。”
“前幾天我去看了……可明明是并排的兩塊墓碑,怎麼隻有夫人那塊上的字是金色的,還有好多漂亮的花紋?”香香問。
“這兩塊墓碑是先師設計的樣式,夫人的碑有真鍍金,先師自己的則連描金都沒有。真金寓意富貴,夫人被厚葬,來生能得人間榮華,而且、先師希望,若來生再遇到的話,對比起來、她自己要做更貧窮困苦的那個人。”
“你都把導遊詞背下來啦!”
“大姨是故居景區負責人嘛。”
荼荼因剛才一番賭氣,不願随她們回頭去看、讨論,隻是捏下衣襟上的一片白綠色花瓣,低頭放在手指間把玩。
“這是出于怎樣的心理呢?先師期望通過來世身份的逆轉,和夫人變得均等嗎?”香香這個聰慧的如此深沉地說了,别的小朋友跟着顯露出思考不來的沉郁臉色。
“夫人下葬那天,先師終于受不了連日的壓抑和刺激,昏死過去,再醒來就得上了癔病……從此,倒是日日能看見夫人的幻影,不再感到悲傷了。”
“那也算是一生幸福吧。”
“不,那樣才能活下去的。”香香又一針見血地評論道。
孩子們陷入了一陣漫長的、贊同香香的沉默。
“咦,香香姐,你和妹妹……荼荼,都有豐土國的姓是嗎?”
“我們姓花。”荼荼很快地擡頭,搶答說。
“哦——汀白江冷,風羽月花。你們是第八大姓哩。”
香香拍手道:“啊,我知道!這是百姓歌!初次聽時,還以為是什麼美妙的成語。媽媽說我們的花姓,就源自從前逃亡到海外的花朝貴族,哎……說起這源流來,真覺得有些丢臉。”
“那都是好多好多代以前的事了!關你們什麼事呀,别那麼在意,”小夥伴們寬慰說,“香香姐、荼荼,你們真厲害,兩國的事情都知道,兩國的語言都會說!”
什麼百姓歌,5歲的荼荼還沒學到呢,媽媽講起從前祖先的事情,她也不感興趣、沒認真聽過。
再坐下去聊天,心裡一定會更加别扭,說不定要暴露自己的無知呢。荼荼因此在槐樹上到達了焦躁的頂峰,不由得萬分想念家中的小胖了,身體先頭腦一步行動,她一擡腳,比起上樹的艱難,竟順暢地哧溜滑下了樹。
她呆愣愣站立原地,面對小夥伴不解的神色,她眨着眼睛漲紅了臉說:“我、我得回家一趟!”
說罷,就沿路跑向了河的下遊。
“荼荼!别一個人,我也一起!”就算是短短的路途,香香也不能放心頑皮的妹妹單獨行動,她要起身時,扶着枝桠從樹葉縫隙間看見,沿河路上,向妹妹迎接而來一條笑着的白金毛狗,是小胖。
香香放下心來,又禁不住夥伴連聲挽留,才忐忑地坐回原位。
荼荼隻是逃避一些沉悶的不愉快,當然沒有回家的想法。
看小胖的樣子,它是自己出來溜達的,也無意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