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知道自家小厮把宋銘川帶去哪了,說實在的他就是故意把人往風月樓裡帶的,風月樓是甯家産業,出不了事,據說那宋大人這幾日流連忘返,還交上許多纨绔朋友,日日都是深夜才歸。
——這才是他樂意看到的。
但四皇子如今明顯是表示不滿了,王總督趕忙上眼藥,“……殿下冤枉,下官确實派了個小厮跟着宋大人,但可萬萬不敢引着宋大人去哪種地方啊!”
言下之意是宋銘川自己要去的。
他邊說邊偷偷擡頭,果然如他所料,裴晏面色一沉。
當晚,宋銘川照例待到夜深,才進院中,又瞧見了裴晏。
其實這幾日裴晏是日日在等他的,宋銘川每回都會問裴晏還要問什麼。
裴晏每回都說:沒有。
于是每次宋銘川便說好,再與他擦肩而過關上門。
如今宋銘川也是站在院中,再一次問他。
“殿下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以後老師勿要再去這等地方了,”時隔多日裴晏終于開了口,但語調卻是不容置喙,面色亦是冷淡,“雖說老師并非皇差,但我等一行并非是來此享樂,還請老師多注意些身份。”
上來就是毫不留情的指責,似乎是忍耐許久後的發作。
“哦?”宋銘川聽完挑了挑眉,表情便很不好看,“殿下這是在指責為師麼?”
此話一出,空氣僵持住片刻。
“……不敢。”裴晏沉默下來。
“那就好,臣雖不才,但好歹是殿下老師,還請殿下好生忙差事,莫要總想着指手畫腳。”宋銘川打量了一眼裴晏,徑直擦肩而過,重重關上了門。
這聲關門聲似乎是洩憤,裴晏的表情閃過一絲隐忍,旁邊客棧的夥計聞聲過來,大氣也不敢出。
當晚,據說四皇子房内砸了一個杯子。
這些小道消息是瞞不住的,第二日就從客棧與風月樓中流傳開,再進入了王總督的耳朵裡。
随後是他冷眼旁觀着,這師徒二人跟形同陌路似的,他在客棧看見二人連招呼都吝啬打,每次見到彼此都是面無表情而過,偏偏細看下來,宋大人還像是占據上方的那個,四皇子殿下雖面無表情,但卻反倒更委曲求全。
别的不說,王總督某日來到客棧時,就看到宋大人早早離開,而四皇子殿下目光卻一直投在宋大人身上,直到他來了才掩飾般地收回。
——京城之中傳言,四皇子殿下極其重視他老師,看來還真沒有說錯。
後來就連客棧裡的掌櫃的都知道他們鬧了矛盾,平日裡也不敢單獨提,甚至還有意地“提點”宋銘川,告訴他裴晏往日何時出行,王總督又是何時會來客棧,叫他避開些。
宋銘川聽完以後,就掐着某個裴晏要出門而王總督尚未來到的節點下了樓。
果然在樓梯口碰到了裴晏。
裴晏沒看見他,正從房門中出來,面色冷淡,外面的陽光好像照不進分毫,他手指輕輕整理了一下袖口,邁步往前,旁邊福來低眉順眼一句話也不敢說,像個隐形人一樣弓着腰跟在裴晏身後。
不僅僅是福來,周圍的氣氛一整個都是壓抑的,灑掃的小厮、平常笑模笑樣對着宋銘川的掌櫃的都不由自主地恭敬起來,不敢露出一絲神色。
在這樣的環境下,裴晏的眼睛裡是波瀾不驚的,那雙澄澈的藍眼睛此刻像玻璃珠般,剔透,但空茫茫什麼都沒有。
宋銘川其實一直覺得裴晏很有“活人氣”,在他面前撒嬌得厲害,鬧起别扭來不看他的時候也是鮮活的。
而不是現在這樣。
突然,裴晏神情一動,若有所覺地轉頭看來。
四目相接。
宋銘川清晰地看見,那原本冷淡而空無一物的眸子裡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若冰山消融,萬物複蘇,那點鮮活的氣息好像瞬間被點燃,順着目光蔓延到了裴晏身上。
裴晏眼中波光盈盈。
隻一瞬,宋銘川心猛然一跳,他不可遏制地握緊了自己的手,全身血液鼓噪着往心髒流動。
“四皇子殿下,”王總督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咱們走吧!”
馬車聲、人行走的聲音、門扉轉動聲嘈雜遠去。
宋銘川過了許久才活動身體,此刻他發覺自己的掌心已經出了汗。
他看着掌心中的汗水,苦笑一聲。
——有些問題,答案看來已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