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嗙地一響,一隻拖闆砸地上,上邊累疊的幾袋糧食跟着歪了歪,汪大發站在門口。
大爺?這小子還真跟老王沾親帶故?
他看向松子的目光有點意味難明。
看着那和尚嗖地站起來,頂着某種說壞話被抓包的羞恥和惱怒,蹭蹭蹭溜掉的樣子,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汪大發擡起闆車,卡在糧庫的木栓上,“王哥,”他露出笑,“沒聽說您有個出了家的親戚啊。”
老王搓着酒葫蘆,他能怎麼辦,他隻能幹笑兩聲,“不成器,不成器啊。”
“我先時還逗這小孩呢,”汪大發能屈能伸,面不改色地扭曲事實,“送了不少玩意兒給他,這小孩兒,拿我當賊防,還跟我較上勁兒了。”
老王快把酒葫蘆盤出光了,他能說什麼,他隻能硬着頭皮說,“你擔待些,這孩子不壞。”
好吧,擔待些。
行吧,我擔待。
汪大發走出倉庫門,一巴掌拍在柴垛上,真要嘔死了。
可這人到底還是人情練達,第二日就跟個沒事人似的,不但在松子到糧倉之前就把糧袋分揀好,還清點出了剩餘糧袋和預估食用時長,連昨日落下的糧袋都已經整整齊齊地累在門口,等松子挎着小布包,雄赳赳氣昂昂進門的時候,笑臉如花地塞給他一個酸菜肉包子。
松子吓死了。
别是撞了鬼吧,這樣殷勤,得有多大的套等着我啊?
但他很快就發現,汪汪叫的殷勤是來真的,因為若對方真想套自己,一隻肉包子的代價就頂天了,哪能日日這麼犯蠢啊。
松子忐忑,小心翼翼,還有點很隐秘的對這種小恩小惠的不舍。
而這種不舍和忐忑也持續不久。
在汪大發兩次旁敲側擊自己和老王的親緣關系之後,松子在某個節點突然開竅,腦子裡射進一束天光似的,通透了,明了了,開始毫不避諱親親熱熱地管老王叫“大爺”,上工要喊,幹活要喊,一個人走在路上也要叨叨叨地喊。
于是一天下來,整座山頭都知道了,糧倉那管事老王啊,他有個當和尚的侄兒。
自此,松子和汪大發之間劍拔弩張的架勢消失了,他們似乎建起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但他倆都知道這不可能。
松子還防着他呢。
而且因為對方的謙讓态度,松子在面兒上反倒成了占上風的那個,他常常假以小頭頭的身份使喚汪大發,汪大發則跟他玩陽奉陰違的那套,彼此當着面能樂呵呵地笑兩聲,轉過身去眼刀子飙得比誰都利。
靜水之下,暗流湧動。
過了幾日,下小雪。
幾座山頭都籠罩在白蒙蒙的雪霧裡,冷,幹爽,活兒也少,大家都不必上工,窩在屋子裡烤火。
松子領了一簍子炭,搗鼓了半日才點着,烤了烤冰碴子手,他想到有幾日沒有見到景曆了,一個古樊族人,很不該對自己的食物不聞不問的。
于是他想了想,就着窗縫裡的光,坐在桌前,畫了幾張大膽奔放的豔/圖,吹了吹幹,跟前幾日畫的那張整齊地疊在一起,塞進袖裡,然後圍上風領子就出了門。
誰料景曆不在。
看門的王富貴告訴他:“景哥下山去啦,”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怎麼你不知道嗎?你是不是好幾日沒來啦?景哥不找你了嗎?”
“……”松子覺得這個眼神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嘴硬地應,“我忙呢。”
之後他又跟着驢車下了山,沿着山下喜街和東山口走了幾趟,沒遇到景曆,凍得手上的凍瘡又癢起來了,他搓搓手,用指甲摳出了幾個印,最後還是看着天色,找了個油茶鋪子坐下來。
捧着熱騰騰的油茶剛喝上一口的時候,松子眼一滑,看見街邊有個什麼影子慢吞吞地挪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