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曹茵都是一夜無夢到天明。若是往日，她必然歡喜自己睡眠好。可如今的她恨不得夜夜被預知夢攪得驚醒，也好過如此這般坐等禍事臨頭卻什麼也做不了，因着這份無奈，這幾日晨起練拳時，招式都多了幾分狠勁。

今日練拳結束，曹茵側坐在炕沿，面前的矮幾上立着一枚菱花銅鏡，她對着鏡子将梅花花簪插入發髻，擡眼透過開着的窗扇往院子外瞧了一眼，沒發現别人，從貼着胸口的荷包裡拿出還帶着體溫的紙張展開：曹承德早亡，武氏病逝，顧安五馬分屍……這些字句她早已爛熟于心，卻仍日日取出細看，仿佛多看一遍就能尋得生機。

奈何生機暫未尋到，這紙邊卻被揉得起了毛邊。

輕歎一口氣 ，曹茵小心地折好紙條收回荷包，再将荷包系帶挂在脖頸處，塞入棉襖之下，做完這一切的她視線又落在了銅鏡中：被藥汁染黑的肌膚，右眼上的青黑胎記在此刻讓她心緒更煩亂了幾分。

“啪”地将菱花銅鏡扣在矮幾上，曹茵迅速起身，惹得發簪上用細銀絲掐制的花蕊心微微顫動。她忽地想起顧安臨行前夜，摟着她躺在炕上說：“若是有何變故，你隻需管好自己，萬事等我回來再議。”可眼下這團亂麻，哪裡等得？

鎖好主屋，曹茵刻意放輕腳步去到店鋪後院。何四正在院裡劈柴，斧刃剁進木墩的悶響驚起幾隻麻雀。竈房飄來炊餅焦香，蔡婆子掄着鍋鏟的動靜倒是比往日更響些。

“何三呢？”她狀似不經意地問。

竈房裡鐵鏟“當啷”磕在鍋沿：“他說互市來了批胡商，專販川貝，”蔡婆子的嗓門亮得反常。“那小子說要給娘子尋些上等貨。”

上等貨？！

曹茵心中冷哼一聲，按何三自說其出身于尋常農家，才來醫藥館多久就懂看藥材的好壞？再說了，這會兒近處的番邦部落行商正忙着尋草場牧牛馬放羊，更遠處的那些，有沒有出發前來黑水城還不得知呢。

這絕對是他想要出門故意找的借口。

曹茵心裡想着，面上卻未顯露半分，瞧見蔡婆子在忙，她淡淡道：“我去店鋪看看。”說着，拉開了醫藥館與後院相連的門。

這扇門通常不鎖，以便夜裡有人求醫時出入方便。

一進去曹茵就聞到了空氣中被浸濕的抹布擦拭過家具的味道，再看看腳下的地闆，整潔明亮，卻透着淺淺的水汽，看來是有人打掃過了，想着沒得人影的何三以及在廚房忙活的蔡婆子，是誰打掃了這裡便十分明顯，沒想到這何四還是個眼中有活的。

曹茵轉了一圈落座在了平日看診的座位上，将桌面上的診方和藥方整理了一番，這是她故意留着試探的，現在看來并未翻動。

既不是沖着藥方來的，那必然是沖着顧安咯。難怪顧安離家後，何三不再像以前那樣謹慎了。可能也是覺得她一介婦孺，無需多上心應對吧。

“可以用早膳了，娘子。”門外傳來蔡婆子的大嗓門。

曹茵起身來到店鋪後院天井處，四方桌上擺着四碗清粥、一盆炊餅，以及一盤切成絲的鹹菜。晨光透過院牆灑在桌面上，讓原本簡單的食物顯得格外誘人。

不管是物資豐饒的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曹茵早已習慣了早上吃的清淡些，她在主位落座，夾着鹹菜絲進粥碗中，朝着坐在一旁略顯拘謹的蔡婆子和何四說：“咱們先吃，給何三留些便是。”

雖然為了省事，自家沒立主仆分桌、分菜吃的規矩，通常是她吃什麼，他們也吃什麼，但她再是沒得主人架子也沒有說要等着奴仆齊了才能用膳的道理。

不過，想着何三越發随意的态度，看了眼左右手邊坐着低頭吃飯的倆人，曹茵想，或許何三越發不将自己當回事也是因為自己太沒主子樣兒了。

用完膳，何三仍沒回來。曹茵拿好藥箱對何四說：“我去都尉府看診，你看好醫藥館。”便出了門。因她背過了身，并沒有瞧見何四嗫嚅着的嘴唇以及眼中的掙紮。

曹茵來到都尉府側門，隻見徐嬷嬷早已候在門外。府門前的幹淨的石階上，晨光灑下，平添幾分肅穆。曹茵眼睛彎成月牙狀，快步上前，語氣輕快道：“徐嬷嬷，今日怎麼是您在門口等着，桂芝那丫頭是不是偷懶頑去了？”

徐嬷嬷嘴角微揚，對曹茵熟稔的話語顯然十分受用，“她在夫人身邊服侍，我正好有空，便出來等你。”

曹茵心中暗忖，徐嬷嬷是夫人身邊的管事嬷嬷，哪怕閑着發慌，按規矩來說，也無需親自來迎她。

今日這不合常理的舉動，怕不是找她有事。心裡想明白了這層，面上她依然是眨着單純的眸子與徐嬷嬷話家常，邊分心留意着一路行來的景緻。很快，曹茵發覺徐嬷嬷并未按照往日去主院的路線行走。

來到側院花園角落時，徐嬷嬷伸手拉住曹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曹娘子，你老實跟我透個底，以我們夫人的身子骨和年齡，可還能懷上？”

她們所在的位置正巧是拐角處的竹林外，早春新竹未盛，青竹擋去大部分的陽光，但仍有幾縷陽光透過竹葉間隙處落在她們身上，顯出幾分光影斑駁。

曹茵視線掃過徐嬷嬷那用厚脂粉掩蓋的青黑眼圈，曹茵收回了原本想說的标準應對話術，略加沉吟道：“這不敢保證，孕育生命需夫婦共同努力。”她這話要放在平時，絕對是不敢說的。

但或許是這段時日跟舒娘姐和荀三娘相處久了，被她們為了要孩子而堅持弄得有所感觸；又或者是這段時日接診了太多的想要平安生下孩子的娘子，也讓她漸漸理解了她們對于新生命的渴望。

“可，可我們老爺有兒子。”徐嬷嬷皺着眉，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這麼些年來卻隻有一子。”曹茵用平淡地語調說着平地驚雷地内容。

徐嬷嬷不禁想到，這麼些年來，承歡老爺的女子不少，别說府上的妻妾光是外室都有四五個，但這麼些年來隻有夫人族妹生下了小少爺。别人可能還會以為是夫人治家手段高超，但作為夫人身邊的管事嬷嬷，她卻是知道或許成親前五年，夫人嚴格把控這塊，但要說後來，夫人早已沒再關心這些，不然，老爺能在外置了那麼多些外室？！

知道可能不止是夫人的原因，徐嬷嬷眼中的憂色不減反增，試探問道：“若老爺配合，曹娘子可有把握？”内心卻是對老爺會不會配合的事，拿不準。畢竟男人，特别是位高權重的老爺，可聽不得一丁點不行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