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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庭的小池旁,垂柳依依如籠綠紗,抱着琵琶的素衣女子忽地起身,笑迎着一群書生模樣的學子。
這些學子皆來自附近的長舟書院,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他們三三兩兩,或是喝着茶水,或是聽着琵琶曲,高談闊論天南地北,不知是誰輕笑一聲,打趣道:“王兄,你可是還在為被顧家拒親一事而傷心?”
那被稱為王兄的學子頓時脹紅了臉,“你胡說什麼?我……我……一心求學,哪有心思兒女情長。何況這事不過是官媒多事,與我何幹?”
衆人哄笑起來,一時十分熱鬧。
顧荃初時還不以為意,畢竟顧家有女初長成,一長成就是三位。前些日子不知多少官媒冰人登門,與之相議的大多都是顧荛和顧茵的親事。
誰知有人突然高聲道:“聽說那位顧四姑娘常年病弱,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但顧家二房有錢,若真是娶了顧四姑娘,必定是十裡紅妝,怎麼着也抵得過顧四姑娘的貌醜無鹽,王兄當真不覺可惜?”
那王學子作清高狀,一臉正色,“我等讀書之人,當光明磊落,豈能有這等罔顧品行的心思,莫說顧四姑娘貌醜,便是貌美又如何?”
他這話得到有些人的贊同。
另有好事者道:“我怎麼聽說那顧四姑娘模樣尚可,隻是鮮少見人,外人知其真容者不多,這才有貌醜的傳言。”
一時之間,不少人議論起來,有說長年病體,再是不錯的長相也會脫了相。也有人說顧家的姑娘個個容貌不差,沒道理會出一個醜女。
衆說紛纭之時,先前那打趣之人眼珠子轉了轉,問一位始終沒有出聲的學子,“杜世子,那顧四姑娘算起來也是你的表妹,你說說,她是不是真長的奇醜無比?”
所有人都看向杜子虛,杜子虛清秀的臉上盡是隐忍與不虞之色,被點到名之後皺起眉頭,“你等好歹也是讀書之人,怎可随意非議姑娘家的長相。”
有人調笑起來,越發的随意。
最後他被問得招架不住,丢出一句,“醜也好,美也罷,皆是膚淺,若真要我說,我隻能說她長得确實與常人不同。”
衆人聞言,隻當這個與常人不同是奇醜無比,頓時也就沒了興緻。
顧荃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也是沒想到杜子虛還有幾分急才,竟然想到這麼一個進可攻退可守,又滴水不漏的答案。
她借着由頭,裝作黯然的模樣,“裴大人,你聽見了吧?說我醜的人,圖的是我的财,見過我的人,不僅圖财,還圖色,我本就身子不好,這些事聽得多了,不光是人病了,心也病了。”
一雙盈水的眸子看着裴郅,撞進對方平鏡似的眼裡時,仿佛被照出皮囊之下最為不堪的自私虛僞。
但她别無選擇。
“像我這樣的人,裴大人肯定不恥。”
她哪裡知道,沒有不恥,隻有恨不得拆食入腹。
裴郅眼尾半合,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的瘋狂,怕自己眼底壓抑不住的風雨如晦吓到她,慢慢背過身去。
“我沒有厭惡你,你不怕我,已是難得。”
顧荃想到他的身世,還有那些關于他的傳言,一時覺得有些内疚,也隻能硬起心腸,道:“裴大人,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正準備離開時,又道:“人多眼雜,為免橫生是非,裴大人還是晚些離開為好。”
“他們走,我再走。”
顧荃想起顧勉以前對他的評價,用了慎獨兩個字,而今看來,當真是個謹慎之人。
看情形那些人一時半會走不了,倒也大可不必等那麼久。
“大人視情況而定,未必要一直等。”
“無妨,我可以等。”裴郅依舊背對着她,聲線極淡。“當年出事,我母親将我護在身下。那些人守着,我就一直等。等到她的血變涼,她的身體變硬,生了異味……”
裴家出事時,他六歲,一個六歲孩子的經曆,哪怕是從眼前這位有着青天還冤之才,令人又畏又敬的大理寺寺卿口中說出來,仍然每一個字都帶着不能細思的慘烈。
顧荃不知該說什麼,此時此刻,任何的語言似乎都很蒼白。
世人都說他克父克母,但沒有人會去想,倘若重來一千次一萬次,他的父母也願意為了護他而犧牲自己。
他說他不厭惡她,因為她不怕他。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