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似乎都認為,三歲之前的事,小孩子基本不會記得。
因此,肖玲和元黎也經常當着小肖昱的面,各自談論起他們的往事,無論是肖玲的人間,還是元黎的神界。
可他們不知道,這些話皆被小肖昱一句不落聽了進去,且烙在了心裡。
這孩子明明年紀尚幼,卻什麼都記得住,包括他曾聽到的看到的一切,也包括三歲生日那晚,一場飛來橫禍——
大雨夜,電閃雷鳴。
和三年前他剛出生那晚一模一樣。
窗外風雨交加,客廳裡卻是一番溫馨與光明。牆上粘着大大小小的氣球,餐桌上擺着生日蛋糕和形狀各異的精緻糖果,蛋糕上插着三支彩色蠟燭。
燭光暖暖,小肖昱一個人坐在餐桌前,手裡攥着媽媽送的生日賀卡,等着爸爸媽媽拿禮物回來。
賀卡正面印着他最喜歡的動畫片主角,背面是爸爸媽媽一起寫給他的兩句祝福。但年幼的他還不認識什麼字,看了眼,不明白是什麼,擺弄一會兒,像藏零食一樣把賀卡藏進了兜裡。
突然。
轟一聲雷響伴随着元黎砰地推門沖進來,小肖吓得猛一哆嗦。
他稚嫩懵懂,還沒反應過來怎麼了,下一秒卻被元黎倏地抱起來,推開客廳窗戶把他送到外面,緊接着元黎也翻出窗,抱起他往暴雨深處奔跑。
“爸爸……?”
他害怕地叫了聲,可父親沒回應。
他在元黎懷裡搖晃颠簸,看爸爸頂着狂風淋着暴雨在黑夜裡踉跄奔跑,在過膝的積水裡磕磕絆絆摸爬滾打。
風聲太大,雨幕太厚。漸漸的,他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了。
黑暗裡,他隻覺得世界末日降臨,天塌了地陷了,整個世界被咆哮的洪流沖垮,坍塌腐爛成一片稀碎狼藉。
倏爾,周圍突然一暗。
襲天卷地的風雨蓦地停了,他似乎被放進了一個避風避雨的大匣子裡。
緊接着,一張碩大的席子突然覆過他頭頂,将他掩蓋進一處與外界隔絕的黑暗裡,像是一方狹小安全區。
可父親的溫度卻從他身邊消失了。
“爸爸?”
“爸爸?”
他試探着輕喚了兩聲。可回應他的隻有外面狂妄的風,暴烈的雨。
他隻得一個人孤零零呆在這方狹窄的黑暗裡,不敢動,也不敢再出聲。
片刻,遠處傳來一陣躁動聲響。
黑暗裡,他的目光被草席的縫隙割碎,又在遠處一片昏黃的路燈光下聚焦。他看見一個棕發男人揚手甩出一道光刃,從背後生生捅穿他父親的身體。
他看見父親倒下。
父親的身體被一尺多高的積水淹沒,那男人往地上啐了口,揚長而去。
他遠遠聽見,倒地的父親對着那男人的背影艱難說出了兩個字:
“洛,爾……”
洛爾——他聽清楚了。
那刻起,“洛爾”兩個字便像一道惡毒的詛咒,刻在肖昱幼小的心裡,成了他的噩夢,将他從此拽入深淵囚籠不見天日,壓得他再無法呼吸。
驚恐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作勢就要噴發,可濕了眼眶的孩子卻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燥熱的中伏天,他冷得顫栗不止。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
恍然,上方透進來一絲光亮,小肖昱擡頭望,卻被明媚陽光晃疼了眼睛。
朝陽的溫度很快捂熱了他周圍角角落落,可父親的溫度卻再也沒回來。終于,在他快要熱出汗的時候,覆過頭頂那塊碩大的草席突然被人掀開了。
他目光所及處,是一位年輕漂亮的阿姨,和顔悅色,溫柔慈藹。
阿姨兩隻手臂朝他伸來,雙手環過他後腰,把他輕輕抱起。倏地,一張方形小賀卡從他衣兜裡掉落,阿姨好奇地彎腰撿起,念出了上面的字:
“希望我們的小昱快快樂樂地長大,讀很多書,走很遠的路,會愛很多人,也會被很多人愛。”
“——肖玲,元黎。”
之後,那位穿紅色背心的阿姨牽起他的手,帶着他慢慢繞過兩個街角,走上小路,最後走進了路中段一扇挂有“12号”黃銅牌子的大門。
延興街12号,江甯區兒童福利院。
—— ——
暮色漸深,月出日沉。
梧桐下的長椅上,肖昱無力地靠着椅背,擡眸望着天空怅然苦笑。
“宸夙,你活得比我久,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過那種——”
他拖長尾音思索着頓了頓。
“那種被仇人要挾,你進退無路别無選擇,到頭來隻能接受他的條件。明知道自己是顆随用随棄的棋子,被人拎上一條死路,卻不得不在盡頭那堵牆上,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他說得雲淡風輕,還牽強笑了笑。可在宸夙眼裡,這更像麻木不仁。
就像寒冬雪地裡的枯葉。
早已習慣自己凋零殘碎的身軀被風雪肆意淩虐,早已知曉自己的命運隻有是死。無力反抗,也終于忘了反抗。
“所以,洛爾後來找到你了?”
肖昱點頭,“八歲那年,他把我從福利院接走了。他以為我不認識他。”
“但你從來沒忘,而且想報仇?”
“不,”肖昱卻搖頭說,“我知道我隻是個凡人,而他是神族,我沒法報仇。就像一隻羊永遠也沒法提起屠刀,去跟圈養它的人類拼命。”
他低頭頓了片刻,沉聲道:
“所以,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他是我表叔我就喊他表叔,他給我的東西不管好的壞的我都接受,他喜歡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就等着,等着他殺我的那一天。”
他知道,他隻是待宰的羔羊罷了。
“可是我……”
他難受地攥緊了拳,青筋凸起,“我沒想到他會去害阿萦,他……”
肖昱唏噓得有些失聲。
“他害阿萦……”
“害她雙目失明再也看不見,害她中毒害她患絕症,害她像吸毒一樣隻能不斷吃他給的那些藥才能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