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衍下紀元1994年,六月末。
梅雨季節,整座城鎮都是濕漉漉的。鄉下,天空是朦胧的灰藍,雲層低垂,風吹過稻田,驚起幾聲蛙鳴蟲叫。
日暮時分,晚風微醺。
肖玲背着竹簍穿梭在田間小道上,肩上是夕陽餘晖,身旁是十裡稻浪。
這是她考入東江醫科大讀書的第二年。正值暑假,她和去年一樣,先回來邵通市鄉下幫爺爺經營幾天小茶樓,等七月份再去市裡找兩份兼職工作。
倏爾,風吹開河邊的蘆葦蕩。她無意轉頭,發現蘆葦叢裡似乎躺着個人。
她趕緊跑來,搖了搖這人的胳膊:
“诶,你怎麼了?”
“你醒醒。”
幾日前,元黎派來人間,尋回神界曾遺落在人間四方的神器碎片,卻不幸在半途碰上了隻妖術高強的蟒妖。
離開靈力充沛的神界,初入人間,能控制好經脈神息的正常運轉已是不易;與那蟒妖一戰後,元黎未能調理好神息,經脈受損,路過這裡時意外昏迷。
見人不醒,肖玲連忙撥打了急救電話,幾秒後,慌慌張張朝電話裡喊:
“喂,鄉醫院嗎?我這有個……”
“别!别打!”
元黎已經恢複了少許意識,隻是還沒完全醒過來,模模糊糊聽見身邊這姑娘要叫醫生,趕緊卯足了勁奪過她的電話,微喘着氣說,“不……不用去醫院,我沒什麼事,真的。”
他生怕這姑娘真叫來醫生,那他神界神祇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如今,人類雖知曉這是個三界共存的世界,上有神祇下有幽冥,還有些流落四處的妖族遺孤。可天道之下三界互不相幹,就像三個毫無交集的世界。
神祇依慣例下凡曆練,需要隐去神息和神翼,不能讓普通人類發現身份。
因此現在,于大多人類而言,“神明”似乎成了一種象征性存在。相較于實體,他們更像某種意念和精神。
“你醒了呀,吓死我了!”
肖玲拍了拍胸口舒緩兩口氣,兩手攙起元黎胳膊,作勢要扶他起來。
“我先帶你回茶樓。”
蘆葦蕩距茶樓不過百米,奈何元黎傷還未愈,兩人一步一頓搖搖晃晃,踉跄了幾分鐘才進屋。
二樓東頭小房間裡,肖玲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水端給了元黎,“我剛看你臉色不太好,就泡了點紅棗桂圓茶,補氣補血的,你先喝點吧。”
靠牆凳子上,元黎緩緩擡頭,窗外金色的落日餘晖剛好流進他的眼睛。
“哇,你……你這眼睛,”兩人視線撞上那刻,肖玲表情一亮,“竟然是彩色的,好與衆不同诶!”
元黎蓦地一驚。
他這才想起,自己疏忽大意,竟忘了在眼睛上施下障眼法,讓一個普通人類姑娘看見了自己這雙異瞳。
身為司魂之神,這是一雙能看清世間萬物靈魂的眼睛,眼球輕微白化,呈淺棕色,卻如琥珀般空明澄澈,瞳孔深處五色光輝流轉,瑰麗奇異。
“嗯……是不是吓到你了,抱歉啊。”元黎尴尬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喃喃道,“我知道我眼睛很怪異……”
“誰說怪異,明明很漂亮好吧!”
肖玲撇撇嘴,擺出一副嗔怪的怨相,“那些人懂不懂審美啊,你這眼睛簡直人間絕色!是個正常人都想多看兩眼,咱别理那些不正常的!”
元黎再次擡頭。這次,他目光不再躲閃,眸中似有萬千星河流轉徜徉。
遠方田野牧歌悠悠,暖風拂進窗棂,送來傍晚溫柔的問候。夕陽餘晖透過竹窗,剛好映在姑娘姣好的面容上。
明媚裡。
他見她笑靥如花,芳華正盛。
“我爺爺說了,遇見就是緣分,咱倆認識一下吧。”肖玲朝他伸出手,高興笑道,“我叫肖玲,下個月二十歲,在東江醫科大上學,老家就在這。”
元黎愣愣看了她片刻。
“我……我叫元黎。”
他喉嚨漏氣似的,聲音又小又顫,伸出的手架在半空舉放不定。
最後還是被肖玲一把拽過去,極其被動又幹脆利落地跟她握了手。
被她握住那刻,元黎耳根一熱,隻覺得倏一簇小火苗從心裡竄出,熱氣在他身體裡膨脹,熄不滅又散不出,悶得他脖子到臉泛起一片通紅。
……
随後,為了方便養傷,元黎就在小茶館裡多留了一段時間。
肖玲還是日日給元黎送養身茶,一副見不得元黎在她這受丁點委屈的樣子,送吃送喝問上問下關心備至,想盡一切辦法讓他覺得在這裡很幸福。
她知道元黎不需要她為他做這些,可怪就怪元黎總是一副什麼都不會般的讷讷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惜——
讓她忍不住想對他好。
慢慢地,元黎也跟着肖玲學會了收稻插秧,喂雞放羊,篩茶撚茶……白天,他會陪她出來放羊捕魚收拾稻谷;晚上,他會陪她打掃茶樓炒茶葉,在她熱的時候幫她扇扇子。
柴米油鹽家長裡短,一天又一天。
直到大半個月後。
若不是那日神界突然來信,告訴他曆練期結束,讓他準備回去,元黎差點就以為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能和肖玲在這裡一直這麼悠閑自在地生活下去,長長久久,沒有盡頭。
夢終有醒時。
原來,他不屬于這裡。
轉眼又一個清晨。陽光灑滿靜谧的稻田,風送來田野那畔樹葉的呼吸。
“我知道,這枚書簽太小,太輕,報答不了姑娘這些天的恩惠。所以你有什麼想要的盡管跟我說,隻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會幫你實現。”
漫天朝霞下,層層稻浪裡,元黎把自己從小戴到大的銀箔書簽送給肖玲當作謝禮,并告訴她,自己該走了。
她卻隻說了聲好,微笑接過書簽。
“我……沒什麼特别想要的。”
肖玲仰望藍天思索片刻,倏地把視線落回到元黎身上,笑嘻嘻說,“我就想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對吧?”
聽她語氣,這不過是句毫不走心的玩笑話罷了。可他分明看見,她眼裡又是這般認真熱切。
自己……還會回來麼?
元黎不知道。
他不是移山的愚公,也不是填海的精衛,況且他和肖玲之間隔着的,也絕非一山一海這麼簡單——
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天道。
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撼動天道。
他本是天上的神明,此番隻是路過人間,無意驚擾了一位姑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