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風過無痕。
誰記得風來過?誰證明她存在過?
低嗤的笑聲愈發急促而放肆,他笑得越來越凄厲,凄厲得近乎瘋狂,瘋狂中又含着絕望,仿佛嘲笑自己不過是命運手裡随意掰扯摧枯拉朽的玩偶。
蓦地,笑聲戛然而止。
“長老……”他輕咳兩聲,奄奄一息地開口,“我還想問您最後一個問題,若我今日廢神格斷神翼,再不為神,今後與神界再無瓜葛,他們……”
說到這,宸夙忽然頓了頓。
“你們能放過我嗎?”
長老微微眯起眼琢磨一二,失望地搖搖頭,“小夙,你可真是瘋了。”
“我沒有!”宸夙反駁。
“什麼廢神格斷神翼與神界再無瓜葛,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聽宸夙竟這般胡言亂語,長老氣道,“事已至此,我日日都在跟衆神斡旋,日日想方設法懇求他們留你一條命!宸夙你倒好,你就這麼想死嗎!”
“我想她了。”
生也好,死也罷。
他别無所求,隻想回到她誕生的那方忘川河邊,親手将那朵花埋葬。
長老許久無言。
“若我廢神格,斷神翼,世間從此便再無光之神,我身上的妖力,會随神力一并不複存在,天道曾經對我降下的谶言,也就不再作數。這于神界、于萬年後的人間都好。”
沒辦法是麼?
那就幹脆玉石俱焚。
許久前,宸夙無意間曾在一卷無名典籍裡讀到過,這世上有種奇花,名為“夜語”,育種于冥界西境上蒼山山頂那樽青銅鬼鼎中,需以血豢養。
若将一縷殘魂種進夜語花花種,隻待花開成熟之時,殘魂便會被重塑,死去的人亦可重生。
然而天上地下,隻有死神心魂能育出夜語花種,也隻有死神的血脈才能滋養夜語花,讓其開花結果。
但這世上還沒有死神。
至今,尚無人能承受成為死神的代價——冥界無間谷谷底,九天九夜地獄般慘絕人寰、死去活來的折磨。
浴火焚身,生死由命。
這也使動蕩的冥界至今無人掌管。
宸夙沒法保證自己能活着離開神界,去到無間谷,更不知能不能活着從無間谷出來……五日天刑,他真的就要撐不住了,現在無論誰随便動動手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這是他和她最後的機會了。
那夜,除長老外,再無其他人知曉審判庭刑台上發生了什麼。
直到翌日,太陽升起,日光如往常一樣破雲而出照亮整個神界,所有神祇才得知,光之神已經徹底不存在了。
·
晨将至,冥界北荒。
暗紅的天空被厚重的烏雲緊鎖,昏昏沉沉,死死壓抑着大地。
狂風呼嘯着掠過荒原,沙礫碎石飛滾,枯枝殘葉破碎,空氣裡彌漫着各種令人惡心的屍骨殘骸腐爛的氣息。
沒有時間,沒有晝夜交替,沒有季節更疊,隻有永恒再永恒的荒蕪寂靜。
一塊風化岩石背面,宸夙扶着岩壁吃力地站起,拖着一身傷跌跌撞撞走向位于北荒深處的無間谷。如今,神格已廢,神翼已斷,無論這次結果如何,他都與神界再無關系了。
無間谷谷底,煞神洞。
身軀在熊熊地獄烈火之中冶煉,神格殘留體内的至陽之氣,與來自幽冥地獄的至陰之氣在身體裡猛烈相沖。
全身骨骼筋脈被震碎被焚盡,又被洶洶湧進身體的死亡之氣重塑。
血脈裡原先的氣息不可能被一次清理幹淨,便二次全部打碎焚化,二次全部重塑,再三次打碎,三次重塑,……
如此循環往複需有數十次。
隻有在永無止境的漫長磨折中,體内原先的氣息才能被清理得一幹二淨。
直到全身上下,與曾經神明有關的所有皆被驅逐殆盡,死亡之氣鍛造出的新的骨血再也受不到任何其他異力的幹擾,這無休無止的碎了又塑、再碎再塑的煎熬才得以終結。
死亡就是這般霸道,容不得半點異己的東西與它共存。
終于在九日後,一切恢複平靜。
通體赤紅的往生魔戒現形于左手無名指根處,世間第一位死神誕生。
他,宸夙,曾經塵世間第一道光亮,終是自神界堕入幽冥,成為了冥界新的執掌者,亡魂的引渡人——
死神。
在頭頂懸了将近萬年的利劍蕩然消失,他終于卸下了命運束縛于身的枷鎖,再也不用怕什麼了。
“小煙花,我來找你了……”
洞外,陰霾遮天,肆虐狂風呼嘯着掠過荒原。他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艱難移動,可剛勉強走出兩步,雙腿突然一軟,再次無力地跌倒下去沒了意識。
“我帶你……回,家。”
·
三日後。
冥界極西之境。
三千餘丈高的上蒼山。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之上,他三步一合十,七步一跪拜,用了兩天兩夜時間,一步一步爬上山頂,終于站到了山頂正中這方古老的灰石大祭台上。
青銅鬼鼎前,他擡起微微發顫的手,從懷中取出一隻木盒子,抽出九根血紅色香支,一根一根插進青銅鼎。
這是他以血為引,凝出的魂香。
“咔——”
一聲清脆的響指。
香支點燃,九縷暗紅煙絲自香尖飄出,輕柔漫卷,徐徐飄飛散進空氣。
早已不堪重負的雙腿再難支撐身體,他擦着地往後踉跄移了幾步,退到祭壇中間,面向那尊百尺餘高的青銅冥主像,兩膝一折,砰然跪在了地上。
“叮鈴鈴——”
風送來一串遙遠的鈴聲。山頂另一方,老祭婆站在樹下靜靜望着這一切。
天似穹廬,覆壓着這片荒蕪空寂的死境,時空凝滞,衆生悲渺。
倏爾,他緩緩擡起頭望向冥主,這雙曾燦若星辰的金曜石色眼眸裡,此刻竟空蕩黯淡得猶如一片虛荒。
“天地祈靈,神明在上,願以我負罪之身為祭,請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