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她——”
“宸夙,殺了她——”
一個幽微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
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山傾海覆,亂世混沌。呼嘯的狂風卷起的漫天沙暴裡,宸夙颠搖着緩緩從地上爬起來,耳邊是轟亂的鳴響,眼裡是一團模糊,思緒全無,感覺錯亂……
五感被灌入的黑氣封堵,四周聲音、色彩、氣味……所有都變得扭曲。
他好像是死了,又好像還活着。
倏然,他扭曲變形的視野裡浮現出一團黝黑的東西,離他有點遠,朦朦胧胧的,他碎成散沙的視線無法聚焦,看不清那是什麼,隻感覺那東西很大。
“葉……葉枭……”
他潛意識叫出了這個名字。
一些模糊印象開始在他剛剛恢複神志的腦海裡拼湊,勾出一個他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恍然想起,剛才叛軍來時,那人高舉左手從漫天黑雲裡現身,渾身被黑氣纏繞,如他眼下所見這般。
蓦地,那團黝黑的東西淩空而起,數不清的黑氣登時從四面八方洶洶湧過去,被它盡數吸入。
周遭一時間地動山搖,忘川河掀起驚濤,引得河底魑魅叫嚣、魍魉咆哮。
“宸夙,快,殺了她——”
“快殺了她呀——”
鬼魅般空靈幽幽的聲音随風灌進他雙耳。他不知是誰在跟他說話,隻覺這聲音格外熟悉,好像……小煙花……
沒錯,他必須殺了葉枭,徹底結束冥界這場生靈塗炭的叛亂。
淩厲光芒從他金曜石色的眼眸劃過,金光烈烈的九辰劍在他手中幻化成形——這是光之神神格賜予他的神器,可号令天地蒼穹之光、日月星辰之耀。
無邊黑暗裡,熟悉聲音的催促下,他迷糊不清地閃身沖向那團黑氣,一劍猛刺了進去……
—— ——
黃昏,神界審判庭。
又一道雷霆轟然劈在身上,鮮血不斷從口中流出,他再次從昏迷中痛醒。
這已經是宸夙被困在刑台上承受刑罰的第五日。衆神明明可以直接殺了他,卻偏偏選了一種最殘忍的方式——
将他永遠囚禁于此,不聞不問,日日承受無數道天刑,直到暴斃而亡。
光之神神格的力量已然被衆神封印,他幾乎是以一個與凡人無異的軀體,強撐到了今天。
他無數次在心裡告訴自己,她還在等他,他不能死,不能死……
“小夙。”
身前傳來腳步聲,是長老來了。
“……長老。”
宸夙幾乎是處于半昏厥狀态,無力地低垂着頭,唇齒間細弱的喘息像是斷了的線,聲音孱弱而顫抖。
“我,我想……”
聲音太小,長老實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于是蹲下身湊近了些。
“我想回冥界,您能……”
倏然一陣猛咳掐斷了他的話。
血沫随着急促又無力的咳聲從口中濺出,十幾條神索緊縛着這具脆弱身軀,觸目驚心的傷痕縱橫交錯深可見骨。
衣衫被鮮血浸透,神索勒進傷口,血不斷湧出,沿着他身體流成一道道蜿蜒血迹。他無力地弓着背,胸口艱難起伏,身體因劇烈疼痛而微微發顫。
“……您能幫幫我嗎?”
“什麼?回冥界?”
長老頓了頓,神色有些複雜地轉頭看向他,“小夙啊,我知道你現在可能不太清醒,我來隻是想……”
“不!”
宸夙搖頭打斷長老,有些沖動,“我很清醒,我要回冥界,我……”
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求您了長老,能……能幫,幫我嗎?”他啞着聲,且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力,似乎下一刻他就會暈過去。
“你為什麼要回去?”長老問。
“我……答……答應過她,”宸夙顫抖着說,“帶……帶她,回家。”
“可她死了!是你親手殺的!”
長老終于第一次對宸夙厲言相向。
一句話猶如驚雷劈中宸夙,他瞳孔驟縮,身體仿佛一瞬間被挫骨揚灰。
這場大夢該醒了。
殘酷的記憶玻璃碎渣般撲面卷來,生生紮進他的皮肉骨血,最後一絲希望也變成血流盡。那場天昏地暗的動蕩裡,是他提起九辰劍飛向模糊視線裡那團黑色,一劍刺了進去——
黑氣蕩然散盡,視線凝聚,他看見九辰劍劍鋒生生刺穿了她的身體。
乍然間,空氣安靜,時間凝固。
他眼睜睜看着鮮血從她被劍刺穿的傷口湧出,在她一襲紅衣上洇開一片血紅——血紅滲進他眼眸,将他的瞳孔充斥,像把鋒利的刀将他攪得粉碎。
他和她手腕上,兩隻銀镯同時碎裂、掉落,周圍的一切仿佛也都碎了。
“宸夙,你還沒帶我回家呢……”
最後一絲熟悉又輕柔的聲音裡,他看見她的身體漸漸消散成無數紅色光點,風一吹,什麼都不剩了。
“不,不要……”
“小煙花,小煙花!”
那一刻,他不顧一切用盡全力把手伸向她,卻隻抓住了她的一縷殘魂。
……
是啊,她死了,他親手殺的。
到死他也想不明白,那團黑氣裡為什麼會是小煙花,慫恿他殺人的那個聲音為什麼也跟她如此相像——
以至于他提劍時沒有絲毫猶豫。
想到這,他突然嗤笑了聲。
死了?
她怎麼會死?
她分明昨天還守在營帳外等他回來,昨天還鑽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昨天還給他做好吃的糕點,昨天還踮起腳尖在他臉頰留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不存在了嗎?再也找不回了嗎?
那他豈不是被這世間徹底遺棄,再也無處安身,無處可以停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