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剛擦亮。
喬唯在粉亭中守了一夜,底下的丫鬟小厮們也沒膽子休息,熬到現在一個個在園裡歪着身子打盹,有靠在門廊的,也有趴在大石桌上小憩的。
眼瞧着天光漸現,喬唯打算開門透透氣,剛一開門便見一名小厮正低着頭正朝粉亭走來。那小厮後背微微佝偻着,兩隻腳不停地倒換,步幅小而密,半點腳步聲沒有。喬唯向前挪了兩步,擺出迎人的架勢。那小厮聽到耳旁有動靜,試探性的擡起頭,目光順勢在喬唯臉上掃了一掃,然後定住身子躬身道:“雍大人可在?”
喬唯愣了一下,這個稱呼在她耳中着實有些陌生,好在她随即反應過來——雍長璎如今身為朝廷欽點的翰林院庶吉士,尊稱一聲“大人”實屬應當。她猶豫了一下,想起雍長璎臨走時的囑咐,忖度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讓人知道他離開了園子,于是大着膽子“嗯”了一聲,問道:“在,有事嗎?”
按理來說,底下人要通報事情,理應當面向主子呈禀,而此刻的喬唯應該回身進去通報,稍後再引來人進門。
小厮擡頭望着喬唯,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陣兒,絲毫未見喬唯有任何動作。于是轉念一想:怕是雍大人不方便見人,特意讓這位女子在門口守着。反正也不是什麼機密大事,就讓她轉達也無不可。
“姑娘,今早成郡王府已得到郡王爺墜馬的消息,長公主片刻就到。請雍大人務必親自接駕。”小厮道。
喬唯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心:“知道了,你去吧。”
小厮離開後,喬唯一個人站在原地。滿心的惶然忐忑幾近将她吞噬。她将雙手交疊在小腹前,時不時的互相揉搓着。十根指頭被搓的通紅。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下意識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的穿着——仍舊是副男子裝扮,若是以這番模樣面見長公主,豈不枉貪了個欺瞞之嫌,着實是大大的不敬。想到這裡,她連忙尋了位園中的丫鬟,求借了一套素色的衫裙,又尋了處沒人的屋子将其換上,出門前順手拔下頭上的發簪,發絲如瀑布般瀉于腰間。
像是踩準了點兒似得,喬唯剛一出門,便聽借她衫裙的丫鬟道:“長公主到了,待會兒一定會傳你,趕緊去堂前候着罷。”
“好,多謝姐姐提醒。”
喬唯行禮道謝後,提着裙角一路朝粉亭疾步走去。還未等她走近,不遠處見所有的丫鬟小厮全部順着小徑接連跪在門外,一個個的皆低着頭,身子壓的極低,連大氣兒也不敢喘。
喬唯蹑手蹑腳的走過去,随意擇了處最靠後的地方,将雙膝貼在冰涼的地上。
堂門大敞着,除了下人們進進出出的伺候,房内還有幾位太醫看方診治。幾位太醫的官階上到院使,下至禦醫。喬唯大着膽子瞥了一眼,目測來來往往怎麼也得有十二三人。不禁咂舌道:難不成長公主搬來了整個太醫院?
忽然一聲夾雜着哀泣的叱罵聲從内室竄入衆人的耳朵:“無能!若救不回我兒,本宮定要你們所有人全部陪葬!”單從字裡行間便可聽出是長公主的話語。她的聲音透着幾分沙啞疲憊的意蘊,音調雖高聽着卻不刺耳。
喬唯怯生生的擡起頭,恰好看見一位身量纖弱的婦人在檐下顯出身形。鵝蛋臉,柳葉眉,眉間雖透着一股子憂郁,卻仍不掩其中秀雅。她着裝樸素,通身上下除了一條绛紅色的織金瀾裙之外,再無任何一件可值得人多看一眼的衣衫裝飾,以至于喬唯有些無法确信這位竟是當朝皇上的親姑姑、皇室唯一的長公主。
這位長公主雖說并非嫡親的公主,但兒時與自己太子哥哥的關系十分親近,後來太子繼位,長公主便成了皇族中最有面子的人物。以至于到現在,新皇在長公主面前也得比尋常慣例再禮敬三分、高看一眼。
“誰……你們誰是昨晚伺候煜兒的人?”長公主扶着門框,左腳艱難的邁出門檻,滿臉皆是六神無主的模樣。她見無人回應,又喊了一句:“難道還不敢承認嗎?”話音剛落,她眼前不知怎的忽然發黑,腳下登時沒了力氣。好在身後的貼身侍女莺兒及時出現,張開雙臂一把扶住了長公主的手臂。
“公主,郡王爺一定不會有事,您别急。”莺兒年紀頗輕卻不顯稚嫩,狹長的眉眼間獨獨透着一股老成。她扭頭将堂下的衆人掃視了一圈,随後她雙唇微啟,正準備說些什麼時,卻見最後面忽然站起來一個人——是喬唯。
喬唯跪的久了,兩條腿直發麻,她一邊起身,一邊用手掌揉着兩個膝蓋,好不容易站定身子,順嘴回了一句:“是我。”
喬唯與一般聽差的不一樣,許多人因為被使喚的久了、見識多了主子們對下人的百般搓磨,每每還未聽吩咐便得先怯三分。而喬唯不懂其中利害,此刻隻管照例回話,心中并無半點惶然。
喬唯接着道:“回長公主話,昨夜郡王回園子後,一直是民女在跟前兒伺候。”
話音剛落,房内忽然沖出兩名随侍。他們快步走到喬唯身邊,将她的雙臂扭到身後,一路押解到長公主面前,然後二話不說猛地一推,逼得她措不及防的重新跪在地上,兩個膝蓋被磕的生疼,絲絲縷縷的痛意直往心窩的裡鑽。
喬唯深吸了一口氣,氣流滑過齒間,發出“嘶嘶……”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長公主問。
喬唯咬牙應聲:“喬唯。”
“郡王爺昨夜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狀,你且詳詳細細、明明白白的說清楚。”
喬唯想了想,正要開口回答,卻見太醫院院使戚慎适時的從門内跨出來,走到長公主身前。他的步伐猶豫不定,身後還跟着太醫院院判吳思翎。
戚慎當月剛過四十大壽。雖是一頭黑發,但胡子卻已花白,又因為體型偏瘦的緣故,骨骼輪廓十分明顯,褶子伏在臉上時便顯得異常清晰,蜿蜿蜒蜒的似溝壑般密布于眼角、唇邊。
“殿下,老臣……”戚慎一臉凝重,話到一半卻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