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康帝仰面望着他,語帶哽咽:“可是朕沒有辦法。欽安慘案關涉兩朝事,牽連太廣,若要認真追究起來,胡高兩黨皆有罪過,再往深裡查,就連先帝也要背負失察之責。而今風波才剛剛平息一年,南洋的戰事又正在膠着的時候,晏室再也禁不起另一場傷筋動骨。複官不翻案,是朕能許給先生的僅有的承諾。”
天子一跪,把從前淩駕在真相之上的權勢都碾成了粉末。滄浪反而不能拂開一堆殘骸,再去刨根究底。隆康帝未盡的話語吞沒在強忍不下的抽泣聲裡,但滄浪聽得異常清晰。
先生大義,能受經年之辱,何以忍不了這一回呢?
滄浪沒有再說話,伸出的手默默收回,旋身離去時,袍角在地上曳出孑然的弧度。
出了勤政殿,正要拐過宮廊盡頭,黃德庸颠着小腳追了上來:“太傅大人留步!”
滄浪駐足:“黃大伴?”
黃德庸打了個千,把塵麈搭向臂間,笑道:“先生走的這樣着急,聖人吩咐老奴往貢庫取了賞賜來,轉個身的功夫您就不見了。”
滄浪揭開綢布,匣子裡沉沉墊着一支金玉簪,鑲嵌極考究,便是在皇宮大内也算得上制作精細的寶貝,看簪身似乎有點年頭了。
“這還是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初賞賜給孝賢皇後,孝賢皇後又在先帝爺大婚時贈給了當時的太子妃,也就是咱們聖母皇太後。太後膝下無子,這物件便落到了咱們聖人手上,一放這些年,虧得他還記得。”
黃德庸語似連珠,噼裡啪啦地掉完,末了笑吟吟地補了句:“擱在民間,這簪子可就是咱聖人的傳家寶貝啊。”
他敢說滄浪不敢應,眼光默默飄到别處,心道總算知道封璘骨子裡的不拘一格究竟是像了誰。
“有勞公公。”滄浪不矜持地收了,自覺受之無愧。他擡步就朝前走,瞧着心勁陡起的樣子,黃德庸綴在身後多問了一嘴:“先生您往哪去?”
長空雁,一掠後留下煙迹袅袅,青天拉得那樣高,幽深的宮牆影也顯得不足道,滄浪邁入寥廓,頭也不回地揚了揚手,“兩生厭的戲碼不好演,我要褪了這張假面,往南洋去了。”
*
南洋,闵州港。
入了夜,風高浪急,王朗赴任兩年有餘,到底改了登船就吐的毛病。船身在浪間颠簸上下,他屈着腿翻看兵書,七星刃就挂在牆上,整個人安之若素得很。
甲闆上傳來橐橐靴聲,聽起來不是尋常哨兵穿的薄底烏靴,王朗紋絲不動,屈指揉了揉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帥帳虛空,防衛皆無,心大成這樣,不怕被人取了項上首級麼?”一人打簾而入,帶進了腥鹹的海風,裡邊還裹挾着似有若無的冷香。
王朗嗅着香氣,皺了眉:“一股子肉山脯林的渾臭味,真他娘嗆人!”
“跟誰說話呢,”封璘把馬鞭扔到案上,掀袍入座,道:“本王替南洋水師給郡主送新婚賀禮,跑腿賣力還要聽你一通排喧,少将軍好大的官威。什麼渾臭,那是你姐姐婚宴上的和合酒香。”
王朗撥動茶碗蓋,帶着不以為然的散漫,他與封璘是各自出鋒的兩柄利器,沒有人在中間沖緩,他們随時能交撞出震耳的铮鳴。但這種交撞并不緻命,日子久了知道對方的命門在哪,這種言辭間的劈砍反而成為他們磨合的方式。
果不其然,王朗撐了片刻,輕聲問:“我阿姐,穿嫁衣一定很好看吧?”
家人就是他的命門。封璘勾起唇,噙着笑點點頭。王朗看不得他這樣,不服氣地反唇相譏:“說是替我辦事,王爺就沒藏着點私心?見了那人滋味如何,這也太快了,遷延幾日再回也未嘗不可,小爺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封璘挑了燭芯,把油燈攏到近前,打開案上百裡加急送來的聖谕,“聖人同意興建商港開放互市,銀糧已經在途,約摸三日後到港,你吩咐布政司做好接洽。商港修建的籌措事宜繁雜,倭寇那頭也得提防,尤其是糧草辎重的運輸,萬不可掉以輕心。還有。”
他條分縷析地說完,突然轉向案那頭,面無表情道:“别在先生面前亂說,我不快。”
王朗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大聲質問:“聖谕才來半日,小爺都嫌熱乎燙手,你又是從何得知?”
封璘斜了他一眼,沒答話,萬千自得盡在不言中。
王小将軍此身矜寡,無可辯駁,異常強烈的屈辱感襲上心頭,他連七星刃也不要,跳起來就跑。奔出船艙,到了船舷上,冷不丁又是一喊:“懷纓,你,你們幹什麼,軍陣重地,由得你們兩頭畜牲在此偷歡。還敢龇我,反了你了,棍呢,呆子,我說的不是打狗棍……”
船艙外雞飛狼跳攪得一派熱鬧,封璘冷靜地從包袱裡取出一件寝衣,湊在鼻端聞了聞。潞綢質地的雪白面料觸感柔軟,帶着隐隐熟悉的味道,封璘眸色一黯,幾乎把整張臉埋入其間,深吸了一口氣,連夜忙于奔走的疲憊得到緩和,年富力強的欲望再次擡起了頭。
他依舊平靜,但面頰卻滲出了汗。
許是趕路趕的。
那夜情熱時先生含混不清的呢喃言猶在耳,“商港落成,違禁私販出入海上者禁絕,鄉紳官僚棄盜從良,再有小亭子那樣的孩子,也不會因為無藥可醫而絕望死去。人心所向,我的阿璘師出從義,定能戰無不勝。”
槳橹聲聲,浪推船高,連同胸口不斷飽漲的情緒。中衣被封璘攥在掌心,就如那晚的先生一樣,在積黏細密的水聲裡,連掙紮都不被允許。
與此同時,就在幾裡地之外的海面,數十艘快舟将駛向夔川渡的大晏運糧船團團圍在中間,聞得“吱呀”一聲,兩人環臂大小的巨石從天而降,轟然砸在危聳的樓船正中央。
頃刻間火光大盛,十來隻鐵爪激射而出,如烏賊吸盤似的牢牢附在船身,驚波疊蕩的海面“嘩啦”掀起巨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