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康六年,冬去,春來。
時歲荏苒,有如冰棱凝結過漫長的一冬,逐漸融化成廊下無聲流淌的清渠水,濯洗淨了四面牆角曾被火燒的痕迹。
滄浪執筆停在半空,無端地有些走神。倏忽間,屋外傳來一陣細微聲響,像梁燕浮水、白紙染墨,思緒蕩開了漣漪。
他擡頭看向門口,阿鯉專心緻志地拿簽子撥弄着香爐,好讓香散得更快一點。陳笠前腳剛邁進來,就被嗆得直打噴嚏。
“太傅大人夜間難寐的症狀還是不得緩解嗎?聞着用量像是加重了。”他使勁搓着手,口中哈出白氣,瞄了一眼那香爐道。
滄浪說:“去歲發生了太多事,修史的任務更重以往,難免心浮氣躁了些,點爐香來定定神。放心,這與昔日解憂散相比,唯有靜氣之用,無關其他。”
陳笠眼眸微側,把目光投向滄浪手邊的竹簡,問道:“隆康四年諸事體,太傅大人梳理出了多少?”
自胡靜齋死于非命後,朝廷雖未往下株連,“夫子”二字卻不适宜再提。加之聖人頒诏複了滄浪官職,是以陳笠恪守等第,常尊他一聲“太傅大人”。
滄浪很快對這個稱呼習以為常,他輕旋着酸沉的手腕,下巴微擡道:“從芙涯宮驚變到胡氏奪籍,五者才過其二。”
隆康四年發生的諸般事,在峥嵘往來的晏史上留下了堪稱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一件大事,便是先錦衣衛指揮使楊大智勾結羌族,意圖謀逆。《晏史》有載,時有奸佞,欺上誤主,挾聖恩以媚外敵,賤國土以洩私憤,其罪滔天,罄竹難書。幸得兖王仗義出首,一力鋤奸,芙涯宮内挽狂瀾于将傾,免于社稷危牆之禍。
窗外風吹進一片新葉,打着旋兒地落在案頭,滄浪循着看不見的軌迹向外望去,直望進遙不可及的天際。
一片厚重的濃雲倒覆在屋宇上空,宛如黑森森的箕鬥,醞釀着又一場淫雨。
宮門洞開,封璘披甲胄、戴兜鍪,威勢逼人的氣場壓得亂葉也打不起旋兒。
楊大智做夢都想不到,他處心積慮唱的這出“偷梁換柱”,到頭來叫個形影無蹤的“姑娘家”攪了局。他更加想不到,這個蘭月兒有如福至心靈般,竟然想到把真的隆康帝藏在了荒廢許久、人迹不敢至的芙涯宮裡。
庭中隻留了兩個羌人侍衛,聞聲扔下手裡的骨骰子,提刀聚攏過來。封璘邊走邊擡手,臨到跟前時血光撲閃。幸存的侍衛望着同伴屍體,惶呼聲還未吐口,銳利無匹的百尺烽已經貫穿了他的左肺葉。
“你今日必死,但本王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封璘冷酷地注視着,“說話,人在哪。”
先帝下令封宮以後,芙涯宮就成了監禁那女子的一座囚籠。窗闼幾被封死,年久失修的屋頂瓦檐殘破,投下的幾縷日曬成了殿中僅有的光亮。從前作隔檔之用的屏風早已撤走,根根及腕粗的鐵栅欄拔地而起,封璘的面孔隐在欄杆後,随着步伐的挪動明暗不定。
“皇兄。”他在最後一束光線前站定,踩住,複又擡起。他終是退回了陰影裡,面向那束光伏身叩拜,“臣弟見過皇兄。”
蜷身在光圈正中的隆康帝聽見了聲音,定了片刻,遲緩地擡起頭。
掐指算算,他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已有數日,當初救他的瘋子好似全然忘了他的存在。負責看守的羌人不明就裡,把他當成尋常戰俘,每日隻管撿些殘羹冷炙扔進去。隆康帝被迫與自己的排洩物待在一起,吃着腐爛變質的下水,在惡臭熏天的昏暗裡神識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個為他而死的女人。
“朕總算知道,”隆康帝許久不張口,聲音有些走調的低啞,“她在臨死前,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這個她,指的是封璘母妃,因為失寵命喪冷宮的瑄嫔。
封璘沒有接話,隆康帝看了他一眼,自顧自道:“你的母親,一直都在嬌縱裡長大,舞刀弄劍是最易受傷的,可她卻連半點痛都挨不得。朕沒有想過她會自裁,從來沒有,那麼疼的死法,她怎麼下得去手。”
“心愛為解,皇兄還有什麼想不通。”封璘神色淡淡,斂袍起身。
隆康帝艱難地騰挪身體,摸索着,靠牆盤起雙腿。比起借束光來強撐威嚴,他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堵倚靠。
他喘息着問:“你怎麼知道朕還活着的消息,又是如何尋到這的,那個……瘋子呢?”
化身“蘭月兒”的若木基救了隆康帝,他卻仍把她稱為瘋子。
封璘眉心微動,答道:“陳笠帶着蘭月兒交給他的玉玺,拼死逃出了皇宮。他與先生算半個同門,知道秋家外宅的位置,所以找到了我。至于若木基,在他仍是蘭月兒的時候,決計不會出賣臣弟。”
隆康帝聽得雲山霧繞,但知道那是個瘋子,便也不再計較,隻喟歎:“長夜當途,終有星火不滅,大晏之幸也。”
他沉下眸光,渾濁裡射出一镞洞若觀火的犀利,直擊封璘,“玉玺既在你手,黃袍加身指日可待,你若聰明些,就不該來尋朕。”
封璘靠近欄杆,拇指滑過縫隙,宛如刀斫的眼眉終于在光亮裡初見端倪:“皇兄知道,我想要的從來不是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