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時,兖王車駕抵京不過兩日,隆康帝宣召的旨意便傳至王府。
“阿璘到了?”
侍膳太監端着一擡朱漆食盒已進門安置妥當,南瓜花蛤、花汁油炖鳘魚絲,外加一道鮮鹿肉的鍋子,都是應季但尋常難見的菜色。
隆康帝位居上首,聽見簾響,眼眸半阖地問來人。
黃德庸有些拘謹道:“王爺進宮路上碰着點事絆住了腳,怕是還得遷延會,要不聖人先用飯?”
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面聖這一樁,偏隆康帝神色不改,“阿璘如今不同以往,官場上總歸有人情世故要做,随他去吧。叫人撤了這道鹿肉,在爐上煨過再端來,阿璘不喜涼食。”
黃德庸應了剛要去,殿外傳來聲音:“兖王殿下到——”
“臣弟,見過皇兄。”封璘跨門而入,帶着寒氣斂袍下跪,一舉一動皆恪守規矩。
隆康帝抵着玉扳指,含笑說:“幾日不變,身量又長了些,内閣具報的奏章朕已經看過,差事辦得不錯。請賞的折子朕也批了,隻上頭怎不見你自個的名字。”
封璘由太監接去外氅,落了座,聽見這一問,他微微垂首悶聲道:“臣弟沒什麼想要的。”
隆康帝大笑出聲,點着他面前那道鹿肉,道:“既如此,便将這道鍋子賞你,一驅負霜趕路的辛苦。”
席間氣氛輕松,隆康帝吃得不多,擱了筷拿茶水漱口,半刻道:“朕見呈請示上的奏折裡還有一條,你想在夔川渡口一地開設口岸,允許民間商船出海,從事往來貿易?”
封璘亦随着停了筷,回道:“皇兄明鑒,姑容通市實則為安撫閩商而定。折奉一事,商會魁首賀為章為陷臣弟于兩難,鼓噪三地商鋪禁收胡椒蘇木等物,閩商中雖不乏異心之人,但大多卻是随波逐流。賀為章被抄家,身後各人自是心下惶惶,眼看閩州官治甫經一場浩蕩,經濟上不可再出差池,這麼做,也是令尋常商賈安心。”
隆康帝輕撫茶碗口一圈鑲金細陶,聲線沉了沉:“片甲不下海,是先帝定下的規矩。”
“天下之治,有因有革。”封璘說,“閩州依山靠海,原該為一富庶之地,怎地如今看來凋敝至此,連整修海防的錢都要靠抄家來湊?官吏貪污是一件,貿易不通以緻稅收不繼又是一件。皇兄若想金瓯之治千秋萬代,依臣弟拙見,開放互市當徐徐圖之。”
殿内驟然寂了一瞬。
黃德庸在旁正自膽戰心驚着,卻聽聖人緩聲問:“這些治國的大道理,是誰說與你的?”
封璘沉默寡言。他是不愛辯解的性子,即便知道一個流放關外的皇子卻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是件多可疑的事,仍舊不發一言。
僵了片刻,黃德庸上前打了個千,岔開話題道:“要麼說兄弟同心,聖人睿智,殿下耳濡目染又能差到哪去。要奴說,殿下有今日成就,光是賞道鍋子怎麼夠,金銀田畝也得随上,又或者議門好親事——”
封璘猛地擡起頭,睨向這邊,眼神寒冽如刀鋒,瞧得黃德庸喉頭一哽,也不知是哪句話踩了這位小殿下的尾巴。
隆康帝眸中思索,當視線觸及耳際一抹紅時,突然柔和下來。他盯着那串紅瑪瑙,仿佛極力地想窺見某個陳年舊影,猜忌淹沒在懷想的溫流中,隻餘一痕漣漪。
“罷了,就依你所言。”
隆康帝似是有些乏了,由左右攙扶着起身,向封璘道:“你再用些,都是你愛吃的菜,在外衣食不備,朕瞧着人也熬瘦了。”
封璘答應着送隆康帝離開,側首問黃德庸:“皇兄看起來精力不濟,是休息不好嗎?”
黃德庸也不隐瞞:“打從芙涯宮那事出了以後,聖人便落下夢魇的病根,這兩日也不知怎地發作更頻,有幾次醒來還叫着瑄嫔的名字......”
瑄嫔,阖宮上下諱莫如深的一個名号。彤史有載,慶元三十五年,先帝妃夏侯氏與外臣苟合穢亂宮闱,經人密告,褫奪封号打入永巷,次年于冷宮誕落一子,齒序為四。
言及兖王身世,黃德庸心中忐忑,觑眼觀察着封璘的臉色,卻見對方殊無怒容:“既這樣,你等須更加用心伺候,本王還有事,先走了。”
封璘多食幾口鹿肉,孟冬時節身上燥熱,得知滄浪才入京,就被禦史大夫陳笠請去家中吃酒,心中更添一股煩緒。
尤其是當他策馬直殺陳家府邸,掀簾卻見角落裡相談甚歡的兩人時,眼底陰霾更甚。
管家随在身後,戰戰兢兢:“需小的為王爺進去通傳麼?”
封璘乜他一眼:“哼。”
實際上,陳笠與滄浪交首攀談,言的都是正事,半句無關風月。
滄浪把玩着酒杯,壓低聲奇道:“你方才所言是真的?高無咎真有心讓兒子娶韫平縣主?王正宣怎麼肯?”
無怪乎他詫異,定西将軍王正宣半生耿介,素來厭煩蠅營狗苟之事,與外戚一黨向不對付。自打他為曉萬山等人求情,被發落西關坐了多年冷闆凳,與京城朝堂更加斷卻瓜葛,而今千裡迢迢送嫁愛女,竟是尚與高無咎之子,這可不叫人咄咄稱奇麼。
陳笠苦笑:“沒辦法,窮啊。西境這些年,名義上駐軍百萬,屯田自給,可出了西關就是黃沙萬裡,土裡刨食根本想都不要想。他要養兵,沒錢沒糧的能如何?與高家結親,每年的軍糧從子粒田裡出,也算是飲鸩止渴了。”
滄浪眉心微動,唏噓道:“這算是,鬻女求糧嗎?”
“也不盡然。”陳笠此人植操穩重,比起滄浪其實更像是胡靜齋的學生。他淺啜杯中酒,擡眸淡道:“将軍戰無不克,可這郎情妾意的事,他管不了。”
滄浪愣了愣,蓦地領會一笑,仰脖将杯中酒幹盡:“既然是落花逐流水,流水也關情的好事,老師何必非要為難一對小兒女?”
陳笠搖頭,說:“高無咎不隻打算用軍糧拉攏定西,他還預備舉薦王正宣之子王朗為閩州衛指揮佥事,主領南洋水師。這次也跟着送親的隊伍入了京城。”
滄浪擰眉:“朗小子年紀輕輕,吃慣了離石的沙土,何曾受過海上颠簸,高無咎此舉,怕不是要一邊鉗制王家軍,一邊又借聯姻,趁勢拿捏海防之權。一箭雙雕,他當真好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