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叫人打死的可是他老子,他再傻,連這點好歹都分不清?”桑籍将信将疑地問。
對面的小吏谄笑着道:“行兇的武卒已經料理,屍體都扔到海裡喂了鲨魚,真真正正的死無對證。再說,也是他自個存了私心,覺得當一輩子謄抄官沒前途,求情托請到了儲濟倉的官位上,誰想就撞上咱們派去砸場子的人,怪得了誰呢。”
桑籍聽了小吏的話,才肯将手掌稍稍移開點。阿鯉被他官服上的熏香嗆得打噴嚏,鼻涕挂了桑大人一手,癡兒恍若未覺地望着他仍笑:“爹——爹——”
桑籍像是踩了坨狗屎般晦了臉色,閃開半步,朝他比劃個抹脖子的動作:“再亂喊,送你下去見你死鬼老爹。”
阿鯉哇哇的哭聲撕心裂肺,安叔卻如堕冰窖,渾身僵冷得動彈不得——
兒子的死,是他錯怪了封璘。
他甚至為了報仇,慫恿自己看着長大的少爺,誤下血刃的決心。
“安叔,你怎麼了?”滄浪聽聞簾動,就見安叔神不守舍地走進來,兩手空空,“面呢?”
一绺白發垂過眼前,安叔雙唇抑制不住地發抖,有淚打濕發梢,他顫聲說:“立本,不是王爺害死的......”
滄浪蹙眉:“你說什麼?”
就在此時,忽聞得窗外“滋啦”一聲,空氣中漫開一股焦糊味。嚎哭戛然而止,不知是誰跟着驚呼一聲:“不好了,走水了!”
滄浪快步走到門邊,果見院門外燃起一股濃煙,堆放滿院的紙屋紙馬見風燒了起來。堂屋裡蜂聚的大小官員一個個慌不擇路,你踩着我袍角,我扯住你官帽,争先恐後直往門外奔逃。
首倡祭典的賀為章也在場,他還不算昏了頭,強自鎮定地大聲疾呼:“諸位大人别慌,先汲井水救火,再着人喚廂兵來!”
但是響晴風盛的秋燥天氣,日頭下那些個冥器早已曬得焦幹,現今火舌怒舔而來,加之窄巷聚風效果奇佳,很快就成燎原之勢。官員們深陷求生無門的巨大恐懼,素日裡的清流做派早都抛到九霄雲外,罵娘還來不及,誰顧得上聽一個商賈差遣。
眨眼間烈火卷上房梁,瓦片燒得哔剝作響,接二連三地砸落下來。經年被蟲蛀空的房梁出現一條指縫寬的裂痕,桑籍被扈從們扶掖着,無意中擡首,頓時悚然嘶聲——
“快!梁要塌了,快護本官離開!”
隔着門縫,滄浪将院中亂象盡收眼底,沉聲喚“安叔”,“家中還有其他出路沒有?”
俄頃無人應答,滄浪回過頭,但見安叔紋絲不動,形色陡然變得怪異。
他自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整個人如同抽幹水分的樹葉,迅速幹癟下去。直到此刻淵停浪滞地立在那,卻仿佛叫一把火燃盡了萎靡。
“安叔?”
老人蹒跚幾步上前,猝然出手鉗住滄浪的左臂,力氣大得吓人。他擡起拐杖狠命一跺,借着那力不顧一切地将滄浪推向牆角,扭頭向守在門邊的孫子厲聲喊:“阿鯉,關門!”
“當年松江詩案,王爺亦有苦衷。您負冤身死,他為保秋氏宗祠,自請殺寇三千,功名抵過。”天旋地轉間,滄浪聽到安叔滿懷虧欠地喃喃。
這些話他本該早說,初為滄浪不願聽,後為殺子之恨蒙了心,終是鑄成大錯。
就當滄浪以為将要撞上牆壁時,後背突然一空,失重的感覺維系了數秒,旋即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墩。
暗門阖緊的一瞬,滄浪清楚看見安叔重重地跌倒在地,轉眼被沖進來的烈焰燎成了一個火人。他不掙紮,連呼救也沒有,卻在火光中無聲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