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亂情迷時。
他見證了這雙眼裡的少年從乖戾到溫順,再到後來報複式的渴望占有。直到現在,他透過一汪秋水窺見了自己臉上的迷戀與害怕失去。封璘驚異地找到某種溺水的感覺,這種溺,也是耽溺的溺。
“别這麼看我,”良久,封璘啞着嗓子說,“本王不吃這套。”
滄浪豁出去了,他仰高下巴,微微眯着眸問:“王爺吃哪套?”
鼻息相聞,封璘喉頭的澀滞感愈發明顯。在唇即将交碰的瞬間,他猛然将人翻過去,獠牙不再藏鋒斂锷,照着曾經留下印記的地方咬下去。
“你瘋了?!”滄浪痛得嘶聲,反手隻勾住封腰邊沿,用力一拉,反倒把人更帶近自己。
兩人便就這般嚴絲合縫地交疊在一起,激烈的齧咬從後頸遊走到發梢、耳垂。封璘口齒間含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狼崽标記過領地還要反複确認一樣,他貼在滄浪耳邊意味不明地喃喃。
“先生既已屬于我,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形,你都是我的。”
黃葉覆地,晨露微涼。
被褥間潮濕的暧昧氣息猶在,伴着經曆一夜撻伐疲憊不已的貪睡人。封璘先醒,沒有馬上起身,擡指撫摸滄浪後頸的新鮮齒痕,那細微的凹凸感傳遞給他的,卻是莫大滿足。
這個人,是屬于他的。
縱丨欲後的松弛暫且平複了昨夜焦慮,封璘原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滄浪突如其來的變化呈給他一種無名的失控感。
封璘害怕失去,就像城破那夜親眼看着先生從城樓墜下時的魂飛魄散;也像七年前松江書院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他從先生眼裡看到怨恨深沉似海時的心痛無措。
狼崽一切一切的害怕,都系于這人之身。滄浪卻毫無察覺,他還在睡,察覺身邊人的異響時手指追出去,被封璘虛虛握住,吻了吻又塞回被裡。
出得房門,就見遲笑愚在廊下扔着大塊生排骨喂懷纓。狼齒鋒利,骨頭也一并咬碎,連肉吞得渣都不剩。
“王爺,”遲笑愚放下盆,走過來說:“謝愔連夜清點私庫,天不亮就雇了馬車運往校場。末将着賬房粗略估算過,除了填補太倉衛這幾年賬面上的虧空,還剩數十萬的餘裕。”
封璘卻搖頭:“不夠,姓謝的橫心潑膽七年之久,便隻攢起了這點銀子?糊弄鬼呢,再等等。”
“等到何時?”
封璘夾起排骨在指間,看懷纓仰脖撕扯:“等到他捺不住性子,自斷筋骨了才好。”
狼牙啖咬的吭哧聲聲聲入耳,廊檐露珠滴落頸側,遲笑愚打了個寒噤。
幾日又過,行館那頭仍舊毫無動靜。倒是京城八百裡馳傳來了咨文,大意是敦促謝愔盡全力配合兖王,早日廓清太倉衛賬目。
信中口吻嚴厲,半句不言及私情。謝愔一看文末赫然加蓋着兵部官印,茶碗跌地,頓時軟倒在案前失聲痛哭。
他明白自己已經成了這盤棋中的一枚棄子。
謝府私庫徹底搬空了。
十餘架馬車載着沉甸甸的銀兩,蜿蜒在縣城狹窄逼仄的巷道,見頭不見尾。
彼時封璘聽完奏報,冷哼道:“姓謝的手腳倒快,吩咐下去,撿塊寬敞的海灘,将裝銀子的馬車都趕過去,召告欽安軍民,本王要公開清點贓銀。”
遲笑愚問:“那謝愔呢?”
封璘眸底映着葉尖寒霜,“本王親口說過,交出銀兩不殺,又豈能食言而肥?”
*
兖王言出必行,他不殺謝愔,反而客客氣氣地将人請到河灘,再客客氣氣地為他賜座。當着白花花的銀兩,都是謝愔這些年搜刮下來的民脂民膏。
而遭他多年魚肉的苦主,見了告示傾城而出,現下正烏壓壓地站滿整片海灘。無人說話,洶湧海風中隻聽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謝愔不敢直視這些人的眼睛,他們奉他為父母官,可他卻從自己的子民身上飲生血、食生肉。感受到那一道道出離憤怒的目光,他平生第一次在高台之上,如坐針氈。
“開箱。”
随着封璘一聲令下,一個粗衣漢子走上前,謝愔見狀魂都飛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胡亂以通敵罪下獄的楊大智。謝愔企圖置他于死地,就跟多年前陷害他兄長的手段一樣。
“箱一,慶元四十八年軍費,十萬兩;箱二,慶元五十一年城樓修繕款,四十萬兩……”
喑啞的嗓音在偌大海灘飄蕩,很快覆蓋了人群。城門自三年前被倭寇的炮火轟擊至今,一直是那副破爛模樣,也象征着這座海陲重鎮的一蹶不振。
得知真相的人群開始騷動。
“箱二十一,隆康元年,赈濟款……百萬兩。”
轟然一聲,人潮人海頓時炸開了鍋。
隆康元年,也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闵州八縣遭遇一場史無前例的海嘯,沿海數百民居無一幸免。此後三月,仍不時有房屋殘骸與難民遺體被浪沖上岸,欲調軍隊去救援,卻是兵甲戋戋自顧都尚且無暇。
人群中爆發撕心裂肺的一聲喊:“殺了狗官!”
謝愔兩股戰戰,起身欲逃,襕袍卻教沉重的官帽椅壓住一角,連椅帶人摔了個狗吃屎。
“王爺,王爺!”他顧不上被砸的左腿,膝行上前,哀哀道:“您說過不殺我,是您親口答應的!”
封璘歪着頭看他,晾開空空如也的手掌,示意自己什麼殺器也沒有。
一人呼,萬人應,死寂無聲的海灘頃刻間掀起潮湧般的聲浪。謝愔驚呆了,滿面血色迅速褪去,拖着一條斷腿不要命地逃。
“魚肉百姓!死不足惜!”
“狗官拿命來!”
遲笑愚眼看人群圍了上來,不少守軍甚至從靴筒裡抽出了短劍匕首,他忙低聲問:“王爺,要攔嗎?”
“攔?”封璘手裡把玩着百尺镖,漫不經心道:“本王隻說不殺他,沒說攔着旁人殺他。民心若此也,我奈如何。”
雪芒驟閃,謝愔如狗彘般四肢爬地,在幢幢人影中拼命找尋出路。楊大智冷漠地看着,擡腳跺在他胸口,謝愔被踢得倒仰,吐血不止,
軍民手中的匕首短劍甚而菜刀齊齊亮出,上下翻飛,謝愔長長地慘嚎,片刻之後沒了動靜。
封璘起身面海而立,獵獵海風掀開他額發,露出一雙被仇恨浸淫至深的眼。懷纓從他身後轉出,望着人潮散盡處那具沒有一絲附肉的森森白骨,嘯天的尾聲裡血性與殺性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