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愔就是七年前的謝千戶,這在大晏朝堂早不是什麼秘事。
他因擒敵有功一朝踏入仕途,拜在兵部尚書桑籍的門下,接替楊大勇成為欽安縣令。謝千戶行伍出身,并無多少治世本領,往後年年考評政績倒數,照樣穩坐釣魚台,焉知背後不是因為有“恩師”的作保。
隻不過這回,“恩師”似乎也保不住他。
碼頭一場圍殺,平日裡總提醒自己處變不驚的馮主簿就跟吃錯了藥似的,竟然擅自動用謝愔予他的調令,糾集鄉勇隊百來号人,欲将兖王殿下當場誅殺。
你說這不是吃錯藥是什麼?!
依着縣令大人原先的盤算,便是叫王爺知道了那些私糧又有什麼,分他一杯羹就是了,何必鬧得你死我活。現下好,自個搭進去不說,隻怕還要連累自己。
馮主簿入獄二十來天,音訊全無,就連送往京城的邸報也如泥牛入海。縣令大人思前想後,決定棄掉馮主簿這個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卒。
可當他觍着臉,三番兩次攜重禮登門向王爺賠罪時,那個燕颔虎須的副将總是拉開公事公辦的架勢,闆聲勸他。
“大人無需多禮,王爺的傷已無大礙,用不着山參靈芝這等名貴之物。何況您的人仍在獄中受審,該避嫌的還得避嫌不是?”
仍在受審。
謝愔于一團混亂中單聽見了這四個字,就快寸草不生的腦袋忽然襲上股涼意。
馮主簿落在“活閻羅”手裡已經二十來天,要是一直死不張口,這會早下地府找真的閻王爺應卯了。迄今仍在受審,隻能說明一點,他賣了自己,興許還有自己上頭的人。
謝愔攏在寬袖之下的兩手猛地攥緊,他急趨了幾步上階,向着遲笑愚點頭哈腰:“馮喟那家夥背着我中飽私囊,還妄圖對殿下不利,我也是被蒙在鼓裡。望将軍通融,給我個機會向王爺當面陳情。”
遲笑愚睇了眼他手中的銀兩,眉心微動,臉上浮起些許笑意:“我說大人,您也真個糊塗。都這種時候了,光是惦記着求見王爺有什麼用。”
謝愔一聽有門,銀錠之上再疊一錠:“求将軍給條活動。”
“活路得大人自個來尋,”遲笑愚不緊不慢,“王爺這趟奉旨來查軍中貪墨一案,逮誰不逮誰都在次,隻要賬上的缺口補上了,聖上龍心大悅,王爺交得了差,才好替您說話不是。”
謝愔怔了怔。
敢情封璘吊他幾日,原來是在這兒等着。遲笑愚見他半晌不答話,笑容漸收,不接那銀子隻冷酷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王爺有意給您機會,大人可千萬别把路走窄了。”
“人已經打發走了?”
書房。封璘傾身于案前,一襲石青色襕袍愈顯氣度森然,他提筆畫着什麼,見人來頭也不擡地問。
遲笑愚答是,又道:“都按照您的吩咐說了,看轎子離開的方向不是回衙署,應當是去了謝府私庫。”
封璘颔首道:“話既已點透,要不要做個明白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遲笑愚憋着一肚子不解,“姓馮的不是已經捱不住死了嗎,您為何要末将謊稱他仍在受審?”
“笨死了。”
臨窗馴懷纓的滄浪移開頂在狼頭上的《晏史》,看着那大家夥卸了勁,幼崽似的垂頭委屈不已。心一軟,瞬間從嚴師變慈父,歎着氣搓了把狼腦袋。
轉手又在《晏史》之上架了本《慶元廣記》。
“兵不厭詐,不止在陣前,朝堂紛争更是如此。”他拍拍掌走到案前,“隻有在虛實相生間讓謝愔摸不清王爺的籌碼,才好教他自亂了陣腳,将這些年私吞的軍饷一點一點吐出來。此其一。”
滄浪随意翻動案角邸報,上頭一筆一筆記着的,是馮主簿死前交代的衙署七年間貪污的具體數額。
封璘看見了也不阻攔。
“其二,”他轉向封璘,氣質幡然一變,神色間透着洞察秋毫的了然:“我猜王爺還想趁這個機會,牽出貪墨案真正的幕後主使。”
遲笑愚在旁看傻了眼。
若非知道王爺在香料中動的手腳,他幾乎以為滄浪已經恢複了記憶,又回到當年那個經天緯地、揮斥方遒的太傅大人。
筆鋒微滞,淡淡的墨漬在畫面洇染開,封璘不動聲色:“滄浪知我。”
“隻是要引蛇出洞,動靜自然越大越好。筆。”他自然地向封璘攤開手,耳提面命的樣子當真像極了先生訓話。
封璘的眼神一瞬裡起了變化,似有眷戀又似隐憂,靜默片刻,雙手托着遞過那支紫毫小管。
滄浪大筆一揮,在數額上略作改動,須臾露齒一笑:“我倒想瞧瞧,謝愔背後的人知道他這般陽奉陰違,還稀不稀得再冒險撈他。”
後來遲笑愚去時偷摸瞧了一眼:好家夥,下手也忒狠了。把差價擡這麼高,幕後主使漫說救人,怕是掐死謝愔的心都有了。
不過轉念一想,先生的這招離間計使得恰如其分,惟有内部失偕,這條存在數年的貪污鍊才能徹底被撼動。
高,實在是高!
蒙遲副将盛贊的高人本人,此刻渾無崖岸自高的覺悟。
“楊大智近來傷勢如何?”滄浪斜身趴在案沿,單手支頤問。
封璘回答:“尚未好全。”
“你胡扯,”滄浪不豫,直起身說:“又不是王八蛻殼,用得這麼久!”
封璘八風不動,繼續在紙上描畫什麼,“先生,謹言慎行。”
滄浪軟下聲:“我隻是想當面謝他救命之恩。”
“不必,”封璘終于擱了筆,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先生為我内宅人,要謝也是本王親自去謝。”
這家夥軟硬不吃的樣子惹惱了滄浪,他随手抄起本書砸過去,不出所料地被半道截住,轉眼身子一輕,案上文牍拂落在地。
滄浪被壓制了。
封璘騰出一隻手,捏了捏他臉頰,似無可奈何地歎說:“先生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入夜時分水汽氤氲,随着封璘的手勢變化,滄浪一雙桃花眼裡起了霧,漸漸挑着點不可言傳的誘惑。
當年名動天下的秋太傅除了才學外,便是一副好容貌最令人稱道,尤其是這雙眼睛。封璘曾經最樂于做的事,便是從這雙眼中找尋自己的影子。
傳道授業時;
共渡一舟時;
割袍斷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