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假的變不成真的
從那裡離開的時候,時辰大約至于破曉。晨露未結,遊光反照,夜色裡隻剩下些凄涼的落月與零散的微風。
她不敢回頭,生怕多看一眼就逃不開去。
可那客棧的輪廓早已隐沒在朦胧霧霭中,唯餘心跳聲在胸腔裡震耳欲聾——撲通、撲通,像是要從肋骨間逃出來。
能全須全尾地從金聲公子手下脫身,保住的何止是雙臂?分明是從閻王殿前繞了一圈,此時此刻,她隻覺得自己僥幸。
冷汗浸透的裡衣貼着後背,被風一吹,涼得刺骨。
那是天底下最癫狂的棋手,人世間最沉靜的賭徒。
要說服沈镌聲把形勢給她交代清楚,這般的妄想,她是從未有過。
事以密成,語以洩敗。天機謀主絕不可能将所謂的真相與她一一剖白清楚。沈镌聲此人,骨血裡都是謊言。
這可不關她的事,這不是她的責任。
青歸玉雙手緊緊地抱着自己,這時候眼淚已經止住,淚水早已被夜風吹幹,在臉頰上凝成兩道冰涼的痕迹。可那些死去的人,就像此刻天邊将熄的星辰,再也不會亮起來了。
就連黃帝勘亂針也救不了執念。那救命的第三針或許催生了他偏執的情志,但那些謀算與心機,幾乎是金聲公子與生俱來的。
*
七年前藥廬裡的這天晚上,青歸玉一個人抱出些書卷。在藥廬院子内,忍冬藤纏繞的竹榻上,尋了個舒服地方,挑亮燈盞,就開始翻找。
那少年因為身中寒毒,眼上冰翳使他不宜多看火光,因此她隻得悄悄将書卷都搬了出來,免得累了他雙目。此時就着燈火和天上月色,手裡一邊翻,嘴裡一邊咬着筆杆。
突然眼角餘光瞄見一個人影,簡直将她驚了個激靈。青歸玉仔細看了看,就見那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藥廬,倚着門,定定地看着她。
少年因寒毒而久病的身軀籠着層青白霧氣,像是什麼露水凝成的琉璃器皿。
“你為什麼不進來呢?”
好半時候,少年終于開了口。本來清冽的嗓音也好似被浸上了潮濕的夜露,語氣含着些艱澀,一副難過的樣子。
“青姑娘。”他默默地,隻是低聲叫她,就像這幾個字就能把人從什麼困苦深淵裡搭救出來一般。
青歸玉本來就很是可憐他,每次他顯出這樣的不安來,就不免被他搞出來點慌張。她少年獨處,死人倒是見得多了,哪裡照看過心思如此細密的活人?
但此時她也不太會撒謊,于是老老實實,
“你那眼睛,”她指了指燈盞,又指了指他蒙着冰翳的瞳孔,“受不得光。”
“你可以不用這樣照顧我,”少年的唇角稍稍漾起了點弧度,這弧度讓他整個人鮮活了不少,宛如冰封的湖面裂開一絲春痕。
他停頓了一下,
“我更願意你進來。”
少年身上寒毒深重,故而身軀也帶着些冷冽的涼氣,那些夏夜的飛蛾小蟲,都不願近他身邊。
青歸玉眼睜睜的看着一隻流螢從他身旁劃過,繞了一繞,曳起點清光,又隐沒在草叢裡。
似這般蚊蟲辟易,怎麼說?
雖然如此講出來實在不太好,但是蒼天啊,唯有此時,真是令人嫉妒的體質。
青歸玉看看他,又看看這半晚上被蚊蟲叮出紅紅腫腫的自己。
因此厚起臉皮,揉了揉臉,打起精神,朝他招招手。
少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蒼白纖細的指間絞起一端衣帶,最後點了點頭,向她這處走過來。
幾隻飛蛾與流螢紛紛避讓,從他旁邊劃出震顫的熒藍弧光。
青歸玉把那對面橫七豎八堆摞的書卷往旁邊推一推,順手撣開了些糾纏的忍冬藤蔓。
誰知道少年猶豫了一下,那黑發從她身旁垂落,最終沒有坐到對面,隻是坐到靠近她身邊。
青歸玉打眼看了看他,這些時日混的熟了些,倒也不覺得他失禮。
突然福至心靈,想他也不會在意,于是伸手拽起他的手,覆上自己的手背。
她手背上剛剛被小蟲叮了一大塊風團,此時用他這冰冰涼涼的手覆着,簡直可以說是是舒舒服服。
真正好用。比之她配的什麼樟腦,冰片,還都強的多了。
那少年果然也不覺得她唐突,她隻覺得被覆着手背的冰冷手指握了一握,他垂着頭,任由她擺布,指節像玉雕般透着寒意。
你看,治病救人,多少是不虧的罷?
青歸玉心情一好,就趁着火光開始繼續讀自己的藥卷,連帶着與他聊天。她自己為人爽快,也想教他能心思開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