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退出,隻剩下三人,蕭震沉默一陣。
牧荊耳力向來優于堂裡的人。
在難熬的沉默之中,她有種奇異的感覺,其實,蕭震也正在磨牙。
片刻後,蕭震終于開口。
那聲音卻堅定,不容拒絕餘地:“ 牧荊聽令,你。假扮琴師師曉元,明日起閉關練琴,直到征選日,不得離堂半步。”
蕭震宣完命令,便讓鬼星與牧荊退下。
走出殿外一路上,牧荊心頭有說不出的茫然,肋骨下挨兩拳都不至于這般錯愕。
身為暗諜牧荊自然清楚,假扮師曉元有很大概率被識破。因為,師曉元可是大琴師師衍的掌上明珠。
師曉元師承家業,琴藝精湛,頗有大家之風。人人都說,若不是她在那場意外中失蹤,她就是第二個師衍。
皇室中人,各個成精。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賣乖作假,牧荊覺得蕭震不如幹脆把她下放邊境算了。
牧荊苦笑了下,笑聲很輕,微風般蕩入鬼星耳裡,他側身望了她一眼。
鬼星嗓音帶了點啞 : “進宮,沒有你想得這麼糟,”
牧荊冷笑: “入宮欺君,被發現死罪一條。”
鬼星道 : “堂主如此安排,有他的原因。”
牧荊疑道 : “哦? “
鬼星 :“你定是在困惑,扮哪個琴師不是扮,為何堂主非要你扮成師曉元。”
牧荊微微蹙眉 : “不錯。尋常琴師我尚有把握,可師曉元,以她的段位,不是我苦練一兩個月,便能高攀。”
鬼星:“其實你細想想便懂,如今掌管太樂府的人,是誰,而那人有何癖好,性子如何。捋過一遍,就都懂了。”
牧荊歪頭,有些疑惑。
頓了一會,她喃喃道 : “是…戟王。”
現如今執掌樂府的,是戟王。
戟王,陛下第三子,生得俊麗明熾,風華絕代,親王中屬他,最以貌美着稱。傳聞早逝的雲妃懷上戟王時,曾夢見一玉面童子手持一丈長憾天戟,大展神威,勇退九子神獸守護中土。
三皇子因而一出生便得賜戟王,這是帝王特賜的殊榮。
可養在金玉堆中的戟王,長大後卻喜怒無常,縱情聲色,夜夜笙歌。
牧荊抽出戟王的記檔,細細閱讀。大齊三年,戟王于封地,興修水利。大齊四年,戟王于封地掃蕩馬賊。大齊五年,戟王于封地重整戶籍。
貌似勤懇愛民的好親王。
直到—
大齊六年,戟王貪墨,與太子決裂,奪封地,掌太樂府。背叛他者,俱死。
之後的,俱是戟王尋歡作樂,放蕩不羁,喜怒無常。
族繁不及備載。總歸一句話,便是,眼花撩亂,活色生香。
牧荊忽然全身發熱,腹底湧出臊意。戟王長得俊,又好美色,由他來選琴師,自然以容貌為優先,琴藝倒還是其次。
原來蕭震雖不喜牧荊,卻也不得不承認牧荊的美貌在星宿堂中無人能及。
她該感謝蕭堂主賞識,還是該恨蕭震送她入火坑?
牧荊反駁:“戟王愛美色,我送美色過去就好,為何要多此一舉,扮成師曉元?”
鬼星 : “那是因為戟王自視甚高,隻與權貴往來。尋常沒甚名氣的,就算家大業大,也入不了戟王高傲的眼。”
牧荊 : “嗯。”
鬼星: “ 拜帖遞過來,第一眼必看頭銜。頭銜夠格,方能進戟王府。”
牧荊不得不道 : “ 天下第一琴師師衍傳人,這名聲足夠響亮。”
既如此,假冒師曉元身分,說得過去。
但問題是,牧荊的樣貌,絕對與師曉元不同。
鬼星似是又讀懂她,直接道破:”你且放心,師曉元的容貌,除了師府的人,沒幾個人見過。”
牧荊:"為何?"
鬼星微笑 : “你可記得酒肆中彈琴的琴師,多半帶着帏帽?大抵有心追求造詣的琴師,都是如此。”
“如此什麼,戴帏帽?”
鬼星額筋抽動:"不是,戴帏帽是果,眼瞎,才是因。但凡想琴藝好的琴師,極少不弄瞎雙眼。”
牧荊慢條斯理地嗯了聲。
鬼星:"雙目看不見,注意力就能集中在耳力上。對于一個琴師來說,琴藝好不好,端看耳力。"
牧荊颔首: "我的耳力,在堂裡數一數二。"
鬼星不予理會,繼續道: “大部分的琴師出身低下,以粗陋的方法弄瞎眼。比方說用鐵鉗燙,緻使眼皮殘破。眼珠受損,樣貌不堪 ……戴帷帽,是為了遮醜。“
牧荊面無表情: “鬼星大人剛不是說了,琴藝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戟王為我的美貌迷上。”
鬼星沉默無語,表情卻相當複雜,似乎有話鲠喉。
牧荊本是不明白。可今日鬼星确實古怪。
他望着自己眸子時,貌似漫不經心,卻令她發毛。
須臾之間,一股涼意,忽從牧荊的背上竄上來,直搗心窩。
一開始,鬼星是怎麼講的?
他說,師曉元的容貌,沒幾個人見過。
牧荊心有些沉,面上卻還是平靜無波 : “師曉元真容,之所以沒幾個人見過,是因為她眼瞎遮面,是嗎?”
“答對了,牧荊。”
牧荊歛下羽睫 : “也就是說,假扮師曉元的人,雙眼也要弄瞎?"
鬼星頓一下,笑意和煦地點頭。
牧荊垂眸,視線定在腳下的地。果然,好差事輪不到她。
這麼一來,她忽然就改變心意了。下放邊境,其實也沒這麼糟糕。
這麼想的時候,初星木槿,端着一塊瓷盞進來。
看來,無論牧荊願不願意,假扮師曉元入宮,已成闆上定釘的定數。
蕭震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
鬼星瞧着牧荊躊躇的模樣,到底好心解釋了下:"藥不損傷底子,不改變外貌。喝下去後,目力盡失,眼裡所見隻有白茫茫的光。一年内吃解藥,便恢複視力。但若超過一年,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牧荊喃喃道:"也就是說,一年内須完成任務。"
鬼星:“盲藥的效期一年,隻要在一年内回堂,你的雙目便能恢複如常。你是覺得,瞞戟王一年,很難?“
牧荊涼涼地笑了一下:"不難。"
鬼星神情從容 : "那便好。隻要在一年内抽身,之後回來堂裡服解藥,戴上面具,或是易容,讓戟王認不出你,不就解決?"
牧荊微合雙眸。
鬼星魅異的視線,停在她纖細的睫上。
他嗓音裡裹着些蠱惑:“想想合歡散,想想宮裡的富貴,想想你停滞不前的位階。你那日站在告示前,不正是在盤算這些嗎?“
牧荊輕笑了下,指節卻略扳緊。
原來,她的舉動,都落在鬼星眼裡。
眼前的星宿公子,不顯山,不露水。
攻起人心,卻招招狠厲。
牧荊瞪着玉白瓷盞半晌,到底認命端起瓷杯,緩緩喝下盲藥。一滴一滴地,抿入口中,甜膩的藥水沿着喉頭滾下。
鬼星露出滿意的神色。
牧荊恍神,她有種奇異的感覺,鬼星等這一刻,其實已等好多年了。
意識逐漸模糊,一個念頭悄然遁入她腦子──
那個戟王,長得真如記檔上說的,那般好看嗎?
可惜阿可惜,她終究是無福欣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