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過了什麼時辰,山間起了薄霧,綿延百裡。
先前那一戰謝惟安身受重傷。怕被山匪的同夥發現,趕路時也不敢燃着火把,是以一行人的速度倒是不快。
秋夜深寂,蟲兒鑽到了地底下,鳥兒也在巢中入眠,隻有細碎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山林間回蕩。
換做往日,不管白日還是夜裡,大家夥兒就算再乏再累,也會起了話頭聊上幾句,以此來作樂。而此時,大家夥兒都閉口不言,埋頭趕路。
直到一個半時辰後,估摸着走出了好遠的路,才有人小聲的說起了
說話的那人姓沈,叫沈青山。先前那會兒挨了土匪一腳,傷了腿。這會兒子走路一瘸一拐的,需要人攙扶着。
沈青山低首,在攙扶他的漢子耳邊低語了幾句,時不時的擡起頭,看上虞薇念的背影兩眼,面上露出驚恐來。
但他忘了隔牆有耳,況且這還沒隔着牆,他就夾在人群當中。
吳娘子跟沈青山離的近,就走在他的身側。沈青山的聲音雖放的極低,卻還是被吳娘子聽了個全。她向來與虞薇念走的近,眼下聽人這般诋毀虞小娘子,當下就不樂意了:“真真是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碗來罵娘!也不想想這一路走來是誰領的頭!今日若不是虞小娘子跟謝兄弟,你還能活生生的站在這說話?”
“吳娘子這是怎麼?誰惹你了這是?”
被人這麼一問,吳娘子腳下步子加快,仰着脖子怒氣沖沖的朝前頭大聲道:“沈青山這個狗日的,在後頭嚼舌根,說虞小娘子手上沾了血。還說虞小娘子會連累他,他都不想想那一夥兒是什麼人!”
“那是山匪啊!要人命的山匪!要不是虞小娘子提刀砍了山匪頭子,他還能站在這裡?”吳娘子越說越氣,最後幹脆放慢了步子,等到沈青山走到她身邊時,對着沈青山就是一腳踢過去。
這一腳力道不大,但沈青山的腿上本就受了傷,是以這一下還是痛得沈青山龇牙咧嘴。
沈青山沒想到自己的話被吳娘子聽了去,更沒想到吳娘子會因他的一席話,踢了他一腳。
他不明白,他的話句句在理,為何會惹怒了吳娘子。
他所說的并沒有錯,殺人的是虞薇念跟謝惟安。而其他人手上不曾沾過半滴血,那兩人犯下的人命官司,可不能将他們這些良民給連累了。
白白挨了一腳,沈青山委屈萬分。
想着除了虞小娘子跟謝安,餘下的人都是栓在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應是同他想得一樣,便道:“我……我就是怕……怕官府的人尋過來。本來……嘶~我就是個流民,向來安分守己。現在虞小娘子手上沾了人命,我們又是同行,怕是……怕是要惹上官司!”
沈青山沒想到他一席話,非但沒有引起共鳴,反而後背上還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巴掌,又委屈又憤怒的吼道:“姓王的,你打我幹嘛!”
“打得就是你,怎麼,不服啊?”
“王二,你先别吵吵!”
徐四勸停了王二,悠悠的道:“先前所發生的事,我想大家夥兒不會這麼快就忘了。那群人是個什麼脾性,大家夥兒心裡都跟明鏡似的,有數!”
“今日若不是虞小娘子跟謝兄弟出手,我們全得交代在那兒,誰也跑不了。”
徐四說着,轉向了胡大爺,問道:“虞小娘子平日裡那麼清冷的一個人,為了你們這群非親非故的人,去給人下跪磕頭。更是為了秀秀的清白,為了你們的平安,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你們都摸摸自己的良心,此事若換着你們,你們會這麼做嗎?”
說到這些徐四就來氣,除了氣,更多的是寒心。
當時虞小娘子為了對刀疤臉說,願意拿自己換大家夥兒一個平安,在被刀疤臉拽着頭發拖行時,虞小娘子讓大家夥逃跑時,竟真有好幾個人不管不顧的跑進夜色裡。
徐四的一番話,說的衆人都低了頭。胡老頭更是拉着胡秀秀就要給虞薇念下跪,被虞薇念一把扶住:“胡爺爺可莫要折煞我,此事不管換着是誰,都會這麼做的。”
如果換着他們,他們會這麼做嗎?
衆人扪心自問,答案顯而易見,他們不會。
而剛剛想要讨伐虞薇念的沈青山,也被徐四和虞薇念的一番話,說得羞愧的低下頭,一個勁的看着自己的腳尖。
他承認,危急關頭時是虞小娘子救了他們。可虞小娘子救他們的結果,是将他們帶進了另一個火坑。
當初蘇老三偷了人家花生,他不驚不慌。可眼下出了人命,他又豈會當作無事發生。
他們又是外鄉人,對此地人生地不熟,又沒個馬車牛車的。等天一亮有人發現了那兩具屍體,再報到官府去,那他們豈不是都要被抓進大牢?
沈青山越想越害怕,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正糾結間,又聽徐四又說:“要我說,你沈青山真是光着屁股拉磨——轉着圈兒的丢人!你也不想想那夥人是什麼人!那是山匪!官府做夢都想剿了他們,還會為了他們的死來抓我們去坐大牢?”
張天成也跟着點頭:“就是,咱們沒擡着屍體去衙門邀功,就算是體恤此地的縣太爺了!”
“哎喲~”
徐四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一拍大腿,懊惱不已:“咱們應該把那兩具屍體帶上,到時候上衙門領賞去!”
徐四此言一出,虞薇念也一拍腦門:“媽的,草率了!”
“要不,咱們現在回去把屍體背上?”
“要去你們去,我……我才不去。深更半夜的,那還是個死人,多晦氣啊!”王二連連後退,他是半點也不想再回到那鬼地方。
“剛發大洪災的時候,餓殍遍野,你見的死人還少嗎?也沒見着你多怕啊!”
“不……不一樣!”
王二心道,一個是天災一個是人禍,哪裡能一樣。那兩個山匪是死于他們之手,若是那兩人陰魂不散,他們這個時候回去,豈不是……
想到這些,王二害怕的打了個哆嗦,朝着四周看了看。
可徐四哪裡管他,搓着手與張天成商議着回去搬屍體的事,那可不是屍體,是白花花的賞銀。
兩人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徐四便将攙扶着的謝惟安交到謝辰甯手中,側身過去尋了虞薇念說了自己想法,不成想虞薇念并不贊成此事。
“我們殺了這匪首固然是好事,隻是不知道這匪首在官府那兒是個什麼級别,殺了他們是否有賞錢,賞錢又是多少。”
“若是這兩具屍體不值幾個賞錢,我們背着屍體白費力氣不說,說不定官府的人見着屍體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都被扒了,到時候還要尋了我們詢問搜查,索要我們得的那二十多兩,可就得不償失了。”虞薇念說着,朝着謝惟安那邊看去。
黯淡的月光下,薄霧似一縷青煙,緩緩飄動。
謝惟安臉色煞白,無半絲血色,在這黑夜中尤為明顯。在謝辰甯的攙扶下,他時而咬牙,時而微微皺着眉,面上痛苦不堪。瞥見虞薇念朝這邊看來,忙舒展眉頭,微微笑着。
他不知道,他的眉都擰到了一塊兒,怎麼舒展都舒展不開來。
虞薇念見了,心下一疼。畢竟這這一刀是為了救她而受。
她對着謝惟安淡淡一笑,假裝看不懂他的假裝,又轉身過去對着徐四道:“再者,這一來一回得花上三個時辰,謝大哥他們,怕是撐不住。”
“如今,我們得快些去宜豐做了大夫才是。”
三個時辰,也就是後世的6個小時。謝惟安傷口較深,多耽誤一些時辰,就多了一份感染發炎的風險。
“阿念妹子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徐四先前也是一時被沖昏了頭腦,忘了謝惟安還身受重傷,這會兒想起來了,又趕忙跑過去攙扶起謝惟安。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夜色漸漸淡去。一絲曙光穿破雲層,染白了天邊。
大樹的枝頭立着的烏鴉們,因着虞薇念一行人的腳步聲,撲騰着翅膀尖叫着飛了出去,飛向四面八方。
薄霧未曾聚集濃稠,相反的越來越淡,直到全部散去。漸漸的,青灰色的天邊被染上一層赤粉色,赤粉色之下,透出一道道的淡淡金光。
周邊也不再是荒無人煙的荒原,而是大片的莊稼地。
一片勃勃生機。
但虞薇念依舊不敢讓衆人停下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