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疑問接過紙張,禹恩澤低下頭去。一目十行,卻是越看越慢,最後手發起抖來。
他哆哆嗦嗦的,差點拿不住那點重量,喃喃道:“你們在欺君。”
“何曾?”高圍良反問。
禹恩澤将目光從‘玉龍:金叁拾萬’上挪開。
好像看見了千載悠悠,盡皆嗤笑嘲諷。
聲音帶着不解與痛惜,對高圍良道:“他日史書工筆……”
“禹侍郎。”高圍良看着他,聲音平和但肯定,道:“丹青無墨。”
書房中一時安靜無聲。院子裡,圍牆下,陰影處處,從無斷絕。
禹恩澤渾身顫抖,踉跄的坐在了椅上,神色惶恐、茫然。
一刻鐘前,他認為此生最大的震動都已經在光慶二十八年的夏天經曆過了,他以為站在他背後的支柱其實是趴在他身上的惡鬼。
一刻鐘後,他知道原來還有比被至親背叛更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高圍良看見禹恩澤一副天塌了的模樣,伸手拿走了賬本,又遞給他另一踏宣紙。
塞到手中,示意對方先看看,又道:“隻要隴安雪災能夠正常振濟,平安收尾。”
禹恩澤接過,定了定神,才敢繼續看下去。
亦是賬本。
與剛才那踏一樣,全由高侍郎親自謄抄:
“光慶二十九年二月初七:白銀兩千伍佰兩。”
“光慶二十九年二月初六:白銀兩千兩。”
“光慶二十九年二月初五:黃金百兩,白銀兩千兩。”
……
一行行都隻有簡單數字,去年以來,每日都有,從無斷絕。
高圍良坐下,等禹恩澤看過,才平靜說道:“是進項。”
聽到這話,禹恩澤神色恢複一點,心神從震動中抽出。仔細翻過,才問:“這些進項,從哪來的?”
高圍良等他看完便收回賬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說着需求,“支出和收入你都看過了。赈災差額多少,你得想辦法。”
禹恩澤過目不忘,兩冊賬單看完之後,心裡瞬間就算出了差額。問高圍良,道:“第二批赈災銀已經到了隴安,你們怎麼解決的?”
就算一直有在填補虧空,日常維持支出已是難事。
照現有的缺額來說,第二批赈災銀根本發不出去,國庫早就空了。甚至第一批赈災銀的來源都成疑。
但現在不僅隴安平靜如常,朝野上下未有任何人懷疑過戶部是否真的缺銀。
高圍良在災情一開始時在朝中叫喚的其實是真話,朝中隻當戶部摳門習慣了。
戶部從成立的那天開始就從來沒說過國庫有錢這話。
管錢的人恨不得一分錢都捏在手上,每次花錢都跟要他們命一樣。
從來如此,一直如此。大家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但當戶部真的一分錢沒有需要拆東牆補西牆的時候,反而不敢再在太和殿中提及了。
“陛下給戍邊士兵更換兵甲,戶部翻新了舊甲。”高圍良語出驚人。
“你們怎麼敢?”禹恩澤站起來,邊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翻新的兵甲,隻是看起來新,實際甚至不如翻新之前的質量。”
“你們怎麼敢的?”
“不然呢?”高圍良坐上椅子,臉上紋路深刻,“還能從其它地方動銀嗎?軍饷?稅賦?還是俸祿?”
“哪裡能出這麼大筆銀子還不驚動人?”
翻新兵甲一事,高圍良是經辦人,一旦事發,他脫不開半點幹系。
“恩澤,真的沒辦法了。要是能從其它地方弄錢,何必動用士兵甲胄。”
他說着,歎息道:“第一批赈災銀就把各府掏空了,隴安災情太重了。”
大順幅員廣闊,各處總有災情。但災與災也是有不同的,去歲的合州,今年的隴安,都是難遇的大災。
他将隴安地方官拟的災情狀況拿給禹恩澤,比世人知曉的還要嚴重。
上京的落雪似鵝毛漂浮,點綴着街景院牆。尚有不知世事的孩童叫嚣着讓雪落得大些,不然雪獅堆不起來。
隴安的落雪就是風刀霜劍了,切割着大地,壓垮危房無數。每日清晨,縣衙的捕快都能清理出許多僵硬的靈魂承載器。
高圍良坐在禹恩澤身旁,“朝廷現在都沒有選出來欽差,我們不敢讓錦王去。”
“第二批赈災銀還沒到隴安。或者說,正在源源不斷的到隴安。”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禹恩澤放下災情報告,神情從凝重焦慮中緩解,變得平靜,且稍稍指責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