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她幾乎是強迫袁珂茗搬了家,甚至來不及收拾東西。
若非如此,袁珂茗或許早對她就問出了這個問題。
家中請着菩薩的袁娘子不知道,學識淵博的女師不知道,西子樓衆人更無一人知曉。
但唐迎知道。
他像是說一句衆所周知的名言一般,在新年的日照下,輕易就脫出了口。
潭潇越看着碗中棕得發黑的湯藥,漸漸蕩起漣漪,一圈一圈擴散着延申。
第一次見面時唐迎對新興事物的淡然,其實是遍覽山河後的波瀾不驚。
他聽一首《池上》,立馬就能将絕句的每句話解析清楚明了,像是胸中早有計較。
她總是覺得和唐迎在一起輕松,是因為唐迎從來不會對她的話表示疑惑。
他不問英雄所見略同出于何處,也不會在她說劉皇叔時表示不解,所以她認為對方是知己。
有的東西就像是一層薄紙,捅開了,就豁然開朗。
隻是潭潇越早已撞過無數南牆,于是伸不出手去觸碰。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傷口裂開了?大夫,我去叫大夫。”紅芹倉惶的推開門,對着樓裡的姐妹吼叫,“大夫呢?找過來,快去。”
“紅芹。”門後傳來稍顯嘶啞的聲音,“沒事。不必叫女醫。”
“快去。”紅芹沒有聽她的,催促着對方離開,才轉身回了房間,“姐姐,是不是很痛。胸口不舒服嗎?”
“咳咳。”潭潇越咳嗽了兩聲,紅芹神情更緊張了,已經快哭了。
潭潇越卻沒有再安撫她,她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問道:“你知道,人生四大喜是什麼嗎?”
“什麼?”紅芹明顯并不知道,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潭潇越看着水中的自己,好像聽見了問話,笑着回答:“我知道。”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雨,”說着,潭潇越的聲音低下來,“還有一項,他鄉遇故知。”
“咳咳,原來,這就是四大喜,難怪是四大喜。”我終于理解了。
潭潇越低低的笑着,碗中的潭潇越也一同在笑着,好似應和。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你不要吓我。”紅芹看着又咳又笑的姐姐,感到了害怕。
潭潇越轉頭看她一眼,又回過頭,目光落在碗裡,“沒事,紅芹,天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潭潇越此時已經收斂了神情,面上溫和平靜,聲音輕柔的誘哄。
紅芹卻莫名感受到了刺骨涼意。
眼前這個人,明明還是跟從前一樣,卻好像,突然就變得陌生了,像是初識時那般。
不,比初識時還要冷漠。
看過來的眼裡,分明沒有半分情感。
紅芹不可置信的眨眼,姐姐分明還是很溫和的模樣。喝了藥,此時正關切的看着她。
譚潇越放下藥碗,手拂過紅芹的眼睑,擦拭臉上的淚痕,“怎麼了?這副模樣。放心吧,你姐姐身體好得很,沒問題的。”
她笑了笑,“不信的話,待會兒大夫來了讓她看看,女醫的話你總該信的吧。”
“嗯。”
過會兒女醫上來,果然是沒什麼問題的。隻說她心緒起伏過大,不利于修養。
潭潇越點頭,“麻煩您走這一趟,我會注意的。”
等把大夫送走,潭潇越才看向紅芹,稍顯疲累的樣子,“紅芹,天晚了,早點休息吧。”
“姐姐也是。”,她的焦慮被大夫安撫住了,此時也開始犯困。
出了房間,紅芹關上門,甩了甩腦袋。心想自己大概是最近被女師塞了太多知識,腦子塞壞了,才會覺得姐姐神态不對。
姐姐身體這麼差,自己還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她沒有看見,當房門關上後,潭潇越身上的溫和瞬間消失。
面無表情的臉上不含一絲情緒,眸中映照出的是無盡的冷漠。
此時的潭潇越,身上萦繞着于世不和的冷淡,像是初識那般,比當時更甚。
更甚許多。
紅芹永遠也不會想到,僅僅是一句話而已,她最親近的姐姐,已經不再将她當作妹妹了。
若是知道了,再來一次的話,紅芹永遠都不會将這句話問出來。
今晚之前,她是潭潇越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視的妹妹,是她放在心尖上的柔軟,或許存在的唯一軟肋。
此刻往後,紅芹不過也隻是異世界的一個原住民,一個npc,一個異族。
僅此而已。
潭潇越躺回床上,癡癡的笑着,肺部的疼痛牽扯着呼吸。她艱難的喘息,咳嗽,卻不減笑意。
像是要把兩世所有的痛苦委屈都笑出來那般。
月色下,雪花片片,世間處處都有笑臉。有人為今年不減産的糧食而笑,有人為看見了世界而笑。
後者無聲而癫狂。
我的世界是真實的,我的父母是真實的,我的家庭是真實的,我的成就是真實的。
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榮譽、理想、堅持,都是真實的。
真的是有那樣一個世界,裡面生長出了我,并不是一個孤女的臆想。
“你說的東西,根本做不出來,浪費老子大把銀子。”
“這算什麼詩,還不如街邊老妪,一個妓女也配談詩詞?”
“說什麼人人平等,潇越你是想造反嗎?”
“女娘,你說女子能頂半邊天,天下何曾有那個時候?”
“我承認你很聰明,許是太過聰明了,你為自己編造了人生,編造了一個世界。但你應該明白,你隻是一個孤女而已,不要再騙自己了。”
“炸藥做出來了,但那是将作坊實驗了幾百次的成果。你真的很聰明,我給你求官的機會。”
“你要開先河了,世上從無女子做官,你應該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不要抱着你的幻想了,為自己掙命吧!活着你就能成功。”
“你失敗了,朝野上下,不殺你不足以洩憤。我不會保你,這是你求得的。潇越,若有來世,不要再抱着你的幻想過活了。”
已經不再年輕的帝王如此說到,給了她最後的體面。
賜死而已,不論罪。
重生而來的潭潇越不僅懷疑自己的穿越,其實也懷疑自己的重生。
沒有人知道,當到達上京時,看見巍峨巨壁下長龍般的人流,她心中升起了多少惶恐,又被她生生壓下。
到現在為止,或者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穿越其實隻是臆想。
她接受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她的内心深處,其實從未真的認定自己穿越或者重生。
她不敢再與人言。
所以她找了許久重生者,天機閣卻沒有任何人在做這事。
但是……原來不是臆想,我曾經所在的世界原來真的是真實的。
有人,有除了我以外的人,跟我來自同一個地方。
他鄉遇故知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在他鄉久了,你就會忘記自己的來處。
忘記自己異鄉人的身份,接受這裡的一切。
我不接受。
譚潇越心想,我可以不接受。
這一夜風平浪靜,沒有人知道,有一個人,在黑暗中重塑了自己。
除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