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上樹梢頭,蛙聲禅鳴一片,柳清霄從書房中出來。
主院的侍女點燈引路,女子溫柔的詢問中,柳清霄下意識道了謝,侍女稍顯驚訝,瞬息又笑了起來,提着燈籠走在前方。
唐迎是個禮貌的孩子。
柳清霄想,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又想到最開始接送的人還是雷總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管下放了差事。
今天才注意到。
不過讓一府總管接送才是特殊待遇,自己如今往來主院的頻繁程度都已經到了大伯專門在自己書房為他加軟榻的地步了。
待遇自然也該回歸平常。
柳清霄一邊走燈火通明的夜路一邊胡亂發散思維。
又不可避免的注意到,原來這條路上這麼多燈的嗎?
翻了翻腦海中的記憶,柳清霄歎一聲。
這一路的燈都是在他開始在夜間從主院回房之後才漸漸多了起來。
如今,即使沒有走在前方的侍女手中的那一盞燈籠,也足以大踏步的往前走而不經黑暗。
路過挑燈芯的守夜人,柳清霄點頭示意。
花白的頭發在燭光照耀下晃眼,臉上的皺紋頗多。頤養天年的年齡,老人卻還在每個無人在意的夜晚挑着路旁的燈芯。
等待着或許并不會來的少爺經過,隻為了那一刻的明亮。
這是一個沒有白熾燈的古代。
感慨中,一掃而過老人的臉龐,柳清霄的心觸動了一下,那張臉上并沒有愁苦,反而是一種稱得上幸福的平和。
是呀,怎麼能不感到幸福呢?
隻需要挑挑燈芯就能安度餘生。
在書房中,定安侯從未說出口卻毫不掩飾的表達了對陛下的不滿。
陛下在太子案中才殺了一大批官員,抄了幾家勳貴,還未入秋,又是一場震天的動蕩,上京都塊被他殺空了。
定安侯府什麼都沒做,四叔卻得前往滿是瘴氣毒蟲的西甯邊地,不知歸期。
定安候也随時戰戰兢兢,被迫進行一場不知道結局的龍鬥賭博中,壓上候府的所有。
此番被訓斥,成為小民口中的笑談。
而究其原因,不過是小姑選擇了一個看似富貴閑人的夫婿。
唐迎表示認同。
伴君如伴虎,那一晚烈火加身的痛,從來不敢遺忘半分。
但那是唐迎的情感。
如定安侯這種隻向上看的勳貴高官,是看不見望着下方的開國君主眼中的一切的。
柳清霄看得見。
定安侯在書房中說,陛下清算太子案中查出的枉法行為,動作太塊了。
柳清霄不覺得。
他覺得陛下能忍這麼久,已經是很有耐心了。
陛下大可以在太子案中就把這些人噶了,但或許憂慮于天下隻會認為是陛下因太子之死牽連百官。
若是史官提筆,将這些貪贓枉法之徒寫作無辜受牽連之輩,再寫上兩句好話。
我要是陛下怕是得死不瞑目。
但是多忍他們一天,百姓就多一天荼毒,我想陛下批折之餘,一定很期待有人遞個機會讓他發一場脾氣。
從暮春忍到金秋,火氣想必也是随氣溫一日日上升的。
來到此世許久,柳清霄對這位陛下的看法已經不再像最開始那般淺薄。
在耳濡目染以及定安候府的悉心教導下,他已漸漸能明白陛下行動背後的邏輯。
甚至比定安侯更清晰。
因為定安侯生來就是貴胄,柳清霄卻不是生來就是唐迎的。
陛下對勳貴毫不留情,宗室也似乎不太在乎,對朝臣更是苛刻。
那是因為陛下明白,無論他對他們如何苛責,都不影響這個群體趴在大順身體上吸血。
他從最底層一步一步走上來,手握天下,滿腔熱血灑下,智計随着年歲成長。
當陛下終于從開疆擴土者的豪氣幹雲轉變為治國之人的籌謀萬千,卻發現在立國之時就被套入網中。
定安侯府從不貪墨。
卻絲毫不影響候府百餘人的奢靡生活。
候府處處精緻,假山假水真古董,道旁的路燈中點的是魚油。無煙無塵,明亮少灰。綢緞做燈罩,華貴又美麗。
定安侯府有許多産業、田地、奴仆。
這都是合理合法擁有的東西,甚至還算得上良善之家。
但在立國之初,老定安侯也不過是個有着從龍之功的泥腿子罷了。
陛下在盛年之時成為九五,卻在老年才發現。
“我這個大順,與前朝又有何區别。”
百官或許意識到了,或許沒有,但他們放任這位九五至尊做出種種改變。
這是出于對開國皇帝的敬重與懼怕。
陛下威臨四海。
但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