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羽猶豫了半天,還是輕聲開口喚了一聲,“……娘。”
他當初被打了差不多兩個月,才肯開口稱這女人為娘,“我…還沒吃呢。”
沈姨聞言,翻了他一眼,手上不帶停的,将碗筷盡數收進了櫥中。
“就你這樣,我不趕你去雞舍睡就已經心善善了,你還想吃什麼晚飯?”
郦羽張了張嘴,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隻是低下了頭。
不過,他倒是真的抱着飼料去了雞舍。雞舍裡那三隻母雞見了他,便咯咯哒着圍到他身邊。這些母雞現在不認沈姨,隻認郦羽,沈姨一來就立刻四散逃竄。
雞翅膀也是翅膀,一躍而起時,也是讓人抓不着的。
自己要是也真的有翅膀就好了。
郦羽擡頭望着月空,怔怔地想着。
他要飛回京城的郦府。
有父親,娘親,還有下了朝的祖父,溫聲說故事哄他入睡。
不像現在的一切,都如同噩夢。
為了噩夢終有一天能醒來,郦羽倒是做了一手打算。
他撒了飼料,便鑽進雞舍,把藏在草垛下的錢袋子偷偷翻了出來,一枚一枚地數着裡頭的銅闆。
這些錢,是他從一年前開始偷偷攢的。郦羽經常要扛着裝滿藥材的麻袋跟着沈姨去趕草市。趁沈姨不注意,郦羽便能從中摳下那麼一枚銅闆。
到目前為止一共攢了五十一文。
他固然會騎馬,可五十文一離買下一匹馬還要存很久很久。
而這藥山村雖不知具體在何州何縣,但沈姨等村民鄉音陌生,郦羽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想回到京城到底需要多少盤纏。
隻能先走一步是一步了。有幾個銅闆傍身總是好的。
他仔細确認銅闆一枚不少,又鄭重其事地将錢袋重新藏了回去。腹中饑餓難耐,幹脆無力地直接躺在了草垛上。
覓完食的雞都陸續回了窩,其中有一隻乖巧地挨着他趴下,郦羽便伸手撫摸它溫熱柔軟的羽毛,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他一定能回去的。他的夢中,父母,祖父,還有那些皇子哥哥……所有人都在,郦羽還是那個剛過十四歲還沒有及冠的太傅府嫡子。
隔日,那熟悉的尖嗓門卻又将他從夢中拽回現實。
他猛地一睜眼,便看見沈姨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揮着一根鞭子,氣勢洶洶地立在雞舍門口。院外傳來毛驢洪亮卻斷斷續續的嘶叫聲。
“還睡呢!小崽子,看現在都幾時了!”
他昨夜本想眯一陣就回屋,結果不想一夜迷迷糊糊,剛坐起來,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沈姨嫌棄極了。
“還不快滾去把褂子穿好,凍死了老娘可沒錢給你買墳埋。”
郦羽依舊垂着頭,隻悶不作聲。很快随着她一起把裝好的藥材都搬上了借來的驢車。沈姨坐在前頭趕車,他則窩在車尾,遠遠避開那頭偶爾叫聲驚人的毛驢。
車上,他卻盯着沈姨已經花白的頭發,和後腦勺那根破舊的木簪,忍不住道:“……娘,你給我買筆墨好不好?”
沈姨沒搭理他,郦羽咬了咬唇,繼續道:“我識字,能寫,也會畫,我寫好了,就能拿去賣了,咱們就有錢了。我還可以去給人抄書……”
沈姨卻鄙夷地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随後一聲嗤笑。
“會寫字有個屁用?楓郎當初也想開個字畫鋪,老娘倒是還給他湊了錢,結果就埋了幾張。”
郦羽心想,那是你兒子字醜。
沈楓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蟲子爬……多看幾眼倒是挺獨特的。能不能賣錢就是另一回事了。
郦羽沒拜讀過他的文章,但感覺他讀了這些年書鄉試都不過應該是有原因的。
而聖上當初一共選了八個孩子當太子伴讀,郦羽的字是其中寫得最好的那個。
“我跟他不一樣,我的字,可比他好多了……”
郦羽不禁嘟嘟囔囔,沈姨一聽臉色徒然沉了下來。手裡的鞭子高高揚起。
“你說啥嘞?”
郦羽立馬改口,“我、我什麼都不說!我閉嘴!我不提了!”
“小崽子,我可告訴你,讀書,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鞭子最終狠狠抽在那可憐的毛驢背上,毛驢一聲哀号,馱着他們一路往草市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