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羽曾被這毛驢尥過蹶子,本是有些怕它。但轉念一想,自己其實現在的情況和毛驢也沒有什麼區别。
都是被人拿着鞭子在後面趕的,便也不覺得毛驢可怕,反倒有些同情起來。
犟驢走走停停,一直快到晌午,才來到劉氏藥鋪。
沈姨陪着笑,彎下腰沖大夫道:“劉大夫,年前你還誇咱家的貨品質好呢。可怎麼這會兒…收價一下子壓這麼多?”
來的路上,沈姨還跟郦羽滿心得意得意,指不準這次劉大夫跟上回一樣,一高興,又能給些銀錢。
誰知今日,劉大夫卻連個正眼都不給,隻背對着二人忙着在藥櫃前抓藥。直到招呼完客人,沈姨和郦羽在堂中已經站了許久,劉大夫這才有些不耐煩地轉過身。
“我要不是看你孤兒寡母可憐,你家的貨我都不想收!”
沈姨臉色一變,“這貨怎麼了?這…剛剛驗了貨,這天麻,白蒿,黃精,除蟲澆水施肥,九蒸九曬樣樣不落。而且我裝貨前都仔細檢查過了,品質絕對不比去年的差啊。”
劉大夫冷哼一聲,“我幾個老病号,原先眼看着有所好轉,前幾日服了我的藥後結果一個個上吐下瀉,跑過來找我算賬。我仔細查過,這幾副藥都用了你家去年送來的白術。再把那藥袋往下一翻,上面一層倒還成,可底下藏着的,竟是些爛根!”
“爛根?這不可能啊?”沈姨聲音拔高了幾分,“我沈玉英也種了快二十年的藥了,從來沒幹過這種以好充次的事!”
劉大夫懶得跟她廢話,大手一揮,“小冬,去把那批貨拿來。”
小厮應了一聲,麻利地跑進後堂。沒一會抱着一大袋藥材回來放在櫃台上。
風幹的藥材撒了一桌。沈姨立刻上前檢查,手指碾了一把。
可那白術确實顔色發黑,根須腐爛,上面甚至帶了黴斑。湊上去一聞,隐約還有一股騷臭味。
沈姨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猛地扔了手裡的東西,緩緩轉身,惡狠狠盯着郦羽。
郦羽正望着門外來往的人群發呆,聽到有人吼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告訴過沈姨自己的姓名,沈姨卻還是總是“小崽子”“喪門星”地喚他。
直到有人掐着他胳膊,把他拖到了櫃台前,郦羽這才徹底回神。
“去年這袋貨是你裝的對吧,你怎麼幹的活的?你想害我不成?”沈姨在他耳邊咬牙切齒。
郦羽立刻明白緣由,沈姨這是想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可他平時是被巴掌催着照料那些藥材,日日精心,哪有分毫怠慢。
他深吸一口氣,先是規規矩矩地和劉大夫行了一禮,才道:“劉大夫,貨确實是我裝的。但我檢查得很仔細,我能保證,絕不會有問題。”
劉大夫眯着眼,“你能保證?那這些爛根的怎麼解釋,這還沒到梅雨季呢,總不至于受潮吧?”
郦羽不緊不慢道:“按理說,若是去年年底送的藥材有問題,您應該早就發現了才對。可您方才說是這幾日給病人服下…為何等到現在才用?”
“這批藥材一直放在藥鋪後堂,我這幾日囑人整理庫存,才正好取出來配藥。怎麼?你是想賴我存放不當才導緻變質的嗎?”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郦羽搖搖頭,他又看了眼那藥袋,“确實是我家的袋子,隻是我看這袋子顔色,分明是受過潮的。您存放藥材的地方,可曾被人動過?”
“我家大庫房存的都是這些平價貨,誰沒事幹去動?偷也偷不到這些頭上。”
劉大夫語氣笃定,一旁站着的小厮卻神色微變。
郦羽注意到小厮,依舊溫聲:“不管怎麼說,還請劉大夫能夠讓我去庫房看一眼,若真是我家的問題,我自然願意承擔責任。就是去做工,我也會想辦法,将去年那批爛貨的錢連本帶利地賠給您。”
可聽郦羽這樣說,沈姨在一旁卻頓時急了。
“哎,小崽子,你說什麼呢?你是我買來的,想給誰做白工啊?”
她又拽着郦羽往後一拉,對着劉大夫破口大罵:“還有你,好你個劉大,咱們來往這麼多年,你現在還污到我頭上來了是吧?我說藥材沒事就是沒事!誰知道你是不是拿其他家的爛貨故意來坑我的?”
劉大夫也被氣得不輕,指着沈姨鼻尖:“你!要不是看在你家沈郎早逝的份上,你以為我想跟你這賊婆娘做生意?平日裡克斤扣兩,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回你的藥害了人,要是真吃出毛病來,我看你怎麼辦!”
“我的藥怎麼就害人?胡說八道,怎麼就不可能是你開的那方子出了問題?”
“笑話,我劉某在鎮上行醫多年,何曾出過差錯?”
兩人都撸起袖子,眼看着就差打起來。
“爹,一大早的吵什麼呢?”
郦羽正想着是攔還是不攔,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在後堂過道口響了起來。
那男子滿臉通紅,滿屋子的藥味都壓不住身上宿醉後的酒氣。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掃了堂中一眼,但落在郦羽身上時,兩隻眼睛立刻睜亮了。
而劉季的爹見他這副模樣,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還一早?你不看看現在都幾時了!”
劉季卻搓了搓手,湊郦羽身邊,先是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随後咧嘴笑道:“爹,沈姨,你們有話好好說嘛,動手幹什麼?”
郦羽也見過這人幾回,這劉大夫曾也是藥山村的人,這些年才做了大夫。而他兒子口跟沈家那個病死的自幼一同長大。劉大夫總在沈姨這進藥,确實有幫襯的意思。
隻不過郦羽不大喜歡這人的眼神,他裝作看不見劉季,把頭撇到另一邊。
劉季勸道:“姨,您先别生氣。爹也是,不就看庫房嗎,多大點事啊?就讓雨郎跟着我去庫房看一看吧。”
劉大夫雖陰沉着臉,不過還是點頭同意,這就領着郦羽要進後屋。郦羽卻注意到,那小厮抖得比方才更厲害了。
他一走到小厮跟前,小厮更是撲通一聲膝蓋發軟,摔坐在地上。
“公、公子……”
劉季皺了皺眉。
“小冬,你怎的?早上沒給你吃飯?”
“公子,您忘了?那幾袋藥材,是……”
劉季一聽,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臉色瞬間煞白,看上去酒也徹底醒了。
他立馬伸手攔在郦羽跟他爹面前,吞吞吐吐:“這…爹,要不還是别去看了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劉季心裡有鬼了,劉大夫也沉下臉。
“你在庫房幹了什麼?”
“沒,什麼都沒啊。”
大約是知道劉季嘴硬,劉大夫幹脆轉向問那戰戰兢兢的小厮。
“小冬,說,少爺在庫房幹了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小厮看着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還在拼命搖頭,劉大夫卻已經一巴掌甩在他腦袋上。
“你也敢不老實?!”
“老爺!别打!跟我沒關系啊!是…是……”
小厮邊說邊看向劉季,對上那人兇狠的眼神,又吓得幹脆跪了下來。
劉大夫道:“你直接說出,我給你撐腰。這死崽子到底幹了什麼?”
小厮淚眼汪汪,“他那晚……他喝迷糊了,就把後院庫房…當成了茅房,還跑了好幾趟……”
此話一出,倒是滿堂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