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将太妃氣得出氣多進氣少,沒有好果子吃的,不就是指她?
老太妃憤然轉身,坐進軟轎裡。
汪公公望着轎子出了殿門,彎下去的腰慢慢挺直,冷冷“呸”了聲,不過是先帝的一名小小昭儀,無子嗣本是要陪葬的,現在竟對殿下拿起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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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裡,扶搖将安甯留在了廣揚殿。
翌日上午沒有去禦書房批折子,着手安排安甯移居别宮的事。
自從宋淮得知扶搖不想讓他做側夫,中午便沒有去廣揚殿的西側殿休息,午膳也是在禦書房用的。
第二日,扶搖依舊沒有來禦書房,宋淮瞧着她空空的座位,忍了許久,終究問道:“殿下呢?”
沈興在旁伺候筆墨,于是便将老太妃的如意算盤盡數告知,還道:“殿下很生氣,這兩日在着人布置永和宮,讓公主移居過去。”
宋淮聽着,垂下眼簾,她、定是傷心了……
太妃病了,扶搖不準安甯去探望,隻自己去瞧了回,坐在床前,忍着氣性,說讓太醫好生診治。
卻不想,過了兩日,太妃竟鬧着要上皇覺寺常住禮佛。
前朝聽到風聲,禦史當即彈劾起來,說這樣冷的天兒,太妃何故要上山禮佛?就差指着扶搖的鼻子罵她不孝了。
下朝後,扶搖面色冷沉,對汪公公道:“去,收拾太妃的行李,送她上山修行去。”
“殿下……”汪公公勸道:“您消消氣,等過段時間,太妃想通就好了。”
汪公公此刻在心裡已經罵了太妃無數遍,這老人家也真能折騰,拿準了孝道這一條,即使身為太女,也要被禦史彈劾。
“我還怕她不成。”
扶搖一甩袍袖,登上暖轎,遠方天空灰青色的暗雲緩緩壓下來,眼看又有一場暴風雪。
汪公公追上去,但聽扶搖在裡頭道:“去禦書房。”
除了方才在朝堂上,宋淮已有四五日沒見到扶搖,此刻看她唇角抿着,大步進來,徑直往自己的位置上去。
宋淮起身,隔着很遠的距離向扶搖行禮。
扶搖想着自己的事,并沒有注意到宋淮,氣氛一時尴尬,還是沈興,見少傅行禮的模樣,真是可憐,小聲提醒道,“殿下。”
扶搖詫異擡眸,這才看到宋淮,見他維持着行禮的姿勢,暗罵自己眼瞎,起身道:“少傅不必多禮,我方才想事情,沒看到你,你别見怪。”
宋淮隻是再行一禮,恭敬道:“豈敢。”
扶搖蹙眉,他怎麼又這樣疏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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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九寒天,霜雪凜冽,太妃卻執意上山禮佛,安甯勸不住,扶搖不想勸,在十一月中旬,太妃由禁衛軍護送,真就到京郊皇覺寺長住了。
汪公公和沈興是千年的狐狸,早在宮裡時,兩人就合計好了。
故而當太妃在皇覺寺坪地前下轎,汪公公和沈興兩人,一左一右極恭敬的攙扶住太妃。
“娘娘,您慢些,為陛下祈福求平安不在這一時,您這樣不辭辛勞,殿下在宮中也擔着心呢。”汪公公語重心長的細細道來。
這時,沈興接上話頭,“誰說不是呢?殿下與您祖孫親厚,特意派了兩名太醫來寺中伴駕,就怕您身子不适,又得不到及時醫治。”
太妃上山禮佛,安遠侯夫人早早便來寺中候駕了,還有一衆貴婦人,攏着手爐立在階下,都是為着想在太妃面前露臉。這時聽見宮中最得寵信的兩位公公這樣說,愈發奉承太妃不畏嚴寒,為陛下在外征戰祈福,為大靖黎明祈福。
老太妃被汪公公和沈興架到高位上,心裡有苦難言,然而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說不是為陛下祈福,不僅不敢說,還得面帶微笑,辭讓各種恭維聲。
隻等到衆人都散去了,汪公公和沈興也下山回宮了,安遠侯夫人與太妃才有機會單獨在禅房說話。
“娘娘,往後慎兒可怎麼辦呀?”安遠侯夫人哭道,聲音裡既擔憂又害怕,還隐含不滿。塗脂抹粉的面頰上,滑出淚痕,現出本色暗淡的肌膚。
太妃有點兒生氣,裴家的尊榮富貴都是她帶來的,現在出事了,一個個問她怎麼辦,卻從不考慮她處境之艱。
她原想着以孝道相挾,逼迫扶搖低頭,側夫是不想了,隻要安甯還下降裴家就行。
可顯然,她低估了扶搖對安甯的情誼,如今弄得騎虎難下,冰天雪地跑到這破廟來,真是自找罪受。
宮裡,裴慎遞了好幾次谒帖拜見扶搖,都被輕飄飄退了回來,他沒辦法了,直接跪在太和殿外。
雪如傾絮,琉璃瓦上、地上覆着一層厚厚的瑩白。
裴慎跪在雪地中,背脊挺得筆直,不多時,肩頭就積了厚厚一層雪,鼻粱臉頰被凜冽寒風吹得發紅。
宮婢們遠遠瞧見,離得近的,有竊竊私語聲傳來。
“癡心妄想,将殿下和公主當成什麼了?”
“太妃娘娘也是倔,跟殿下犟什麼呢……”
裴慎全身冷成冰,這些話好似利刃紮進他身體裡,将他片片擊碎,向來順風順水的安遠候小侯爺,身體微晃,顯然就要支撐不住,卻仍舊以拳撐地,咬牙堅持着。
從山上下來的汪公公,又被扶搖派過來,他站在如同雪人一般的裴慎身前,居高臨下道:“殿下讓你回去。”
裴慎落滿冰雪的長睫動了動,擡起被凍得通紅的臉,堅持道:“我要見殿下。”
汪公公抿唇,眸光變得深沉起來,但最終在裴慎不閃不避的目光下,妥協了,“随灑家來罷。”
裴家專出犟種,他也很難辦啊……
扶搖在廣揚殿裡,擺弄着表哥從戰場稍回來的一塊巴掌大的白玉,聽見汪公公來報,不耐煩道:“傳進來吧。”
裴慎身上淺雲色錦緞長袍被雪水浸透,一進來,便給扶搖跪身行禮,“罪臣見過殿下。”
扶搖瞧他這般模樣,益發沒好氣,“怎麼?用苦肉計要挾我?”
裴慎的手平放在地上,修長指骨凍得通紅,他恭敬叩首,“罪臣自知無可恕,隻求殿下饒了太妃娘娘,娘娘她年紀大了,臣擔心她在山上受不住。”
這話,令扶搖多少有些動容,想到太妃一心為他謀劃,倒也沒白費了疼他一場。
“不是我讓太妃到山上去的。”扶搖放柔了聲音。
裴慎擡起頭來,眼眶發紅地望着扶搖,“臣知道,是娘娘她……”
後輩不能輕言長輩之過,裴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是俯身叩首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若臣能早日窺見娘娘意圖,必定加以阻攔。”
他是知道太妃為他争取側夫的,但不知太妃還将安甯公主備着給他。
“臣願請赴外任,到苦寒之地造福百姓,為娘娘贖罪。”
裴慎誠懇道。
扶搖垂眸瞧着面前的人,曾幾何時,她也笑着喚過他慎表哥,誇贊他莊子裡的甜瓜好吃。過去多少年的歲月裡,她也曾賴在太妃懷中撒嬌。
可皇權之下,隐藏如此多的算計,那表面的粉飾太平又算什麼?
扶搖隻覺得很累,甚至都不想說話,隻是擺手道:“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