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暑熱已退,春光正好,日光一寸寸照過連廊,透過窗牖,将居室内籠罩了一層暖洋洋的柔光。
宋婉讓婢女搬了胡榻到院子裡,支了個小桌,曬太陽的同時還把墨方大夫給的穴位圖拿來溫習。
酌香館偏僻,無事的話并沒人會來這邊,宋婉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一起坐下來,曬太陽。
她來王府半月,婢女們也都看清楚了她的地位,首先并不是世子妃,王爺壓根就沒向聖上請旨冊封世子妃。
那她是什麼身份呢?
就很尴尬。
比婢女高一些,又比主子矮一截。
為人和善矜持,不太愛說話,倒是沒什麼主子的架子。
如此想着,幾個婢女也就一同坐了下來,還有的拿了橘子花生和香飲子來,支起紅磚小爐烤着,好不惬意。
日頭傾斜時,還沒見到鴉青。
宋婉剛想招呼婢女去尋一尋,鴉青便抹着淚走了過來,宋婉心頭一凜,她知道到王府的這些日子,鴉青很是小心翼翼,平日裡都不出院子的。
“二姑娘!”鴉青心裡一沉,下定決心似的一下子給宋婉跪了下來,“二姑娘,我爹把我娘給賣了!我我、我想回青州一趟!”
鴉青的父親是宋府的馬夫,名聲是不怎麼好,以前聽宋府的婢女說喝醉了會打人,鴉青也算半個家生子,從小就伴随着宋婉一同長大。
宋婉怎麼也想不到,妻子竟也是能賣的。
“姑娘,王府有咱們的同鄉,早起時叫我出去,我才知我娘在被賣之前托人給我寫了字條來……父親肯定是又欠賭債了!”鴉青抹了把眼淚,軟聲懇求道,“姑娘,放我幾日假吧,我回青州去找我娘。”
宋婉沉吟着不知該如何作答。
鴉青家中的情況她是知曉的,宋府對待下人不薄,那馬夫若是不沾上賭,也不會淪落到賣妻賣女的下場。
鴉青本有姐妹,也都被父親給賣了,就她樣貌好,被宋府買了來。
如今竟連娘都被賣了……
原先在宋府,買過來的丫鬟婆子就是與先前的家一刀兩斷了,别管你爹還是娘丢了沒了,都沒法再回家去了,更何況這是在王府,一去青州要好幾天,若是給一個婢女放假回鄉,該是個什麼流程?
一旁的婢女告訴她:“此事應問問世子。”
宋婉是沖喜嫁過來的,她就該歸世子房中,她的婢女雖是從原先府裡帶過來的,進了王府,也該統一歸王府管轄。
這件事其實簡單,世子首肯即可。
宋婉道:“我這連院門都出不去,怎麼問世子,何況世子也沒說何時要見我……”
一旁的婢女們也很無奈,世子性子乖僻,喜靜喜潔,整日連院門都不出,誰也不敢為了這麼個小事去驚擾世子啊。
世子他乃是貴在雲端上的人,在她們這些下人看起來的大事,在貴人眼中不值得理會也很正常。
鴉青知道自家姑娘如今在王府的處境尴尬,不過是個來沖喜的,世子若不召見,哪配得着上世子面前去?
可為着娘,也隻得為難姑娘了,想到這,她抱住宋婉的腿,淚水漣漣,“姑娘,求您了……去試一試吧。”
宋婉垂眸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我沒有這種本事。鴉青,你須得知道你已賣與宋家,現在又随我入了王府,你已是王府的人了,爹娘的生死都與你無關。”
鴉青見沒了指望,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跌坐在一旁嗚嗚地哭了起來。
氣氛沒了,大家也就都散了,隻是眼神中都多了些與先前不同的東西。
宋婉到底是與她們不同的,可以玩,可以看似打成一片,卻有堅持的原則。
她是與主子們站在一個高度考慮事情的。
到了晚間,宋婉特意讓鴉青守夜。
她側耳聽着,都沒了動靜,便爬起來晃了晃哭睡着的鴉青,輕聲喚道:“醒醒,起來啦。”
鴉青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怎麼了姑娘?”
宋婉眨眨眼睛,抿唇一笑道:“帶你出去啊,回青州去。”
鴉青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喃喃重複道:“回青州……”
“對,回青州,救你娘去。”宋婉從枕頭底下掏出來一個錦囊,放在她手中,“白日裡她們都在,我不能我也實在沒那能耐去叨擾世子,現在不同了,你若是半夜自己逃走了,王府丢個丫頭又不是什麼大事,難道還能去追你?”
看着鴉青瞪大的眼睛,她低頭一笑,拍拍她的手,“若是我母親遭此厄運,我是說什麼都要回去的。你我在宋府時便互相扶持,現在到了王府,你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我不能不管。”
鴉青感激的話說不出了,隻呆呆看着她,“那我逃走了,姑娘你怎麼辦?”
“什麼我怎麼辦?你本來就是我的丫頭,丢了就丢了,他們再給我配一個就是……”宋婉道。
“可是,世子不會覺得咱們宋府沒規矩麼,陪嫁丫頭居然還跑了。世子若是對姑娘你有了成見,以後怎麼辦呢?”鴉青道。
宋婉看着窗外寂寂的夜色沉默了片刻,繼而一笑:“沒事的。”
初到王府,她的确是很忐忑,畢竟榮親王世子沈湛名聲在外,久病導緻的乖僻邪謬、刻薄難測,再看到他那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淡漠,便被他吓得不敢靠近。
可這些日子相處以來,她總覺得他并不是傳言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