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親王的神色恢複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應知道嫁進王府是為了什麼,若是珩瀾有了三長兩短,你便也隻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體果然繃緊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剛登基時就明令禁止過,但後來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風便悄然又起。
當然,不敢明目張膽讓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賤且無子嗣的侍妾。
她們的命,如草芥。
宋婉應了個是,心像跌進了冰窟裡。
果然,榮親王府沒人覺得是娶正經世子妃,她回憶起昨日大婚,連王府正門都沒有開,也沒什麼正經賓客來賀。
連婢女對她的稱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個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會拿正妃殉葬呢。
榮親王是怕她不盡心盡力伺候沈湛,絕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裡錦衣玉食頤養天年的心。
殉葬這一條,宋婉不知父親和母親想到沒有。
她使勁兒忍住心中漫起的悲涼,眉間的軟弱淡去,平靜道:“王爺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榮親王還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還好,他還算滿意。
又不是什麼名門貴女,在面對這樣的境況還能保持鎮定,且并不攀扯關系,知趣兒地隻喚他為王爺而非父親。
榮親王點點頭,道:“行了,我還有政事未處理,你可以跪安了。”
“王爺受累了。”宋婉道,而後後退幾步,轉身離去。
出了王府上房,過了九曲回廊,一陣涼風拂過,驚起水面波瀾。
宋婉瑟縮一下,才驚覺自己竟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松懈下來,四肢都有些酸軟無力。
此時想到自己昨夜拿燭台抵着沈湛脖子的行為,簡直是……
榮親王找人合八字給兒子沖喜娶妻,又恐她照顧沈湛不盡心,而拿殉葬脅迫她,讓她的命與沈湛的綁在一起。
他是親王,卻也是父親。父親愛兒子,本沒有錯。
而她的父親呢?
拿母親脅迫她令她替姐姐沖喜嫁人,不顧她在王府中是否會如履薄冰,是否會伏低做小,是否會丢了性命。
人與人,真是不同的。
悲涼、委屈、羨慕的情緒終彙聚成驚濤駭浪,排山倒海地向她湧來。
宋婉扶着憑欄處,有風襲來,明明是夏末,整個腔子卻透心涼。
她無人可依,隻能自己扛,而如今,擺在面前的就隻有一條路,讓沈湛活下去,沈湛活着,她就能活着。
她活着,母親在宋府的日子才能不那麼艱難。
一旁跟随的兩個婢女似乎習慣了寡言少語,隻靜靜立于一旁,直到不遠處的青衣醫者過來。
“世子妃,您這是怎麼了?”墨大夫問,“可是誰給您委屈受了?”
她本不是什麼多愁善感之人,若非如此,從小到大在宋府中受的那些苛待早就令她氣死、怄死了。
宋婉很快收拾了情緒,眼眸深處的鋒利隐去,轉過身去抹幹了臉上的淚。回首時莞爾道:“先生姓墨吧?可别叫我世子妃了,阖府都知道,我就是來伺候世子的。”
她認得這個青衣醫者,昨夜沈湛吐血昏迷,就是他在為沈湛診治。
婢女告訴她,墨大夫就是養在府裡專門為沈湛治病的。
“以後就由我給世子按時辰上藥,有什麼注意事項麼,還請先生一一為我詳解。”她道。
青衣醫者看着她,這姑娘顯然才哭過,一雙眼睛微紅,臉上的淚痕都還沒幹。
明明是來沖喜的,新婚夜,夫君卻吐了血。
沈湛病起來那樣子,任誰看了都惶恐又害怕。
好在她昨夜并未被趕出來。
雖是嫁進來,阖府卻都知道這不是什麼正經的世子妃,而他不願意給她難堪,還是尊稱她一聲世子妃。
沒想到這姑娘并未順着杆往上爬,而是坦然面對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墨方覺得她很可憐,便道:“世子的病情是我一直照看的,藥方改了許多次,收效甚微,隻有點穴塗抹這條路還沒試過,這法子并不難,隻需找準穴位即可,世子同意您給他上藥,那應該就沒什麼阻力了……呃。”
他看着她,猶豫不知該叫她什麼。
宋婉微微一笑:“我姓宋。”
墨方擡手一揖,“宋姑娘。”
宋婉引墨方到一旁的角亭,指了指石桌椅,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先生詳細給我講一講世子的病情,還有那些穴位,我未嫁時為母親點穴曾習得一二,還請先生多費費心,再帶我認一認。”
而後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給先生取筆墨和紙來。”
角亭在府中青湖北側,是為着聽雨賞湖而建的,三面沒有牆磚和抱柱,懸挂着薄薄的紗幕,有輕風拂過,薄紗翩跹舞動。
不知何時飄起了綿綿細雨,湖面上的渺渺煙波似浮起一層白霧,從另一個方向看去,白霧與薄紗相映,頗有種九天仙境之感。
那亭中美人時而未語先笑,時而認真專注地聽着那青衣醫者說話。
立于不遠處連廊的青年單薄清瘦,即使在夏末,也披着袍子。
他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咳嗽的整個肩膀都在劇烈顫抖,仿佛神魂都要被震碎。
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沒有從亭中巧笑倩兮的少女身上離開,待咳嗽平息,沈湛恢複了平靜,一言不發地轉身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