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跳動,紅燭泣淚。
大夫懸針不語,婢女魚貫而行。
一切有條不紊,安靜無聲,卻有種莫名的詭谲。
宋婉垂着眸,在袖中的手絞緊了,忍着彷徨和不安,起身,“我、我能做點什麼?”
話音一落,離得她最近的婢女快步沖上來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莫出聲……世子他,他不喜有人聲。”
宋婉這才注意到,地上鋪了厚厚的絨毯,婢女們似乎也都穿着特制的軟底錦鞋,行走間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她剛要說話,就聽屏風後面那道聲線又響起,“讓她過來。”
他的聲音沒有了方才的戾氣。
宋婉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到了世子沈湛的床邊,聽得一陣窸窣的聲響,蓋頭被挑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暧昧的绯紅色,朦胧中,她看見伺候在兩側的婢女們竟都以薄紗遮面,而大紅錦緞簇擁下的青年,全然不似她想象的行将就木之人那樣鑿牙穿腮、枯槁可怖。
青年蒼白的臉上是病态的潮紅,肩膀很寬,帶着嶙峋的清瘦,将俊美的五官顯得有些淩厲。
幽幽的燭火映在他狹長的眼眸上,一搖一搖地輕顫。薄唇上染着些許血色,有種近乎妖異的美麗。
居室内很靜,仔細聽,能聽到他沉重而緩慢的呼吸聲,他并未向她靠近,宋婉卻有種非常難受的被束縛的感覺。
沈湛漠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新娘,她也同樣看着他。
“閉上眼。”沈湛道。
婢女想将宋婉扶下去,誰料沈湛臉色一沉,斥道:“下去。”
婢女們便低頭畏懼地都退了出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婉仍然閉着眼沒敢睜開,并不知道沈湛肆意的有些惡毒的目光。
“世子。”她柔聲喚道。
“你。”沈湛看了她一會兒,頓了頓,“也滾出去。”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冷而沉,好像是在吩咐一件無關緊要的玩意兒。
宋婉知道在這王府,若是新婚夜被世子趕出了婚房,她以後的日子隻會更難過,更何況這事要是傳到了宋府,隻怕母親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想到母親,宋婉忍氣吞聲道:“世子,我已經進了榮親王府的門了,并無過錯,怎能新婚之夜不在您左右伺候呢?”
沈湛目不轉睛地看着宋婉,一張臉白皙瑩潤,腮凝新荔,下巴卻尖尖的,這樣的臉形配了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此時低垂着,平添了幾分嬌态。
她的氣息,和她看他的眼神一樣,都讓他煩躁不安。
宋婉說完話,等着他的反應。
然而,居室内一片寂靜。
她實在不耐,擡起眼,便對上沈湛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正湊近了看着她,瞳孔似乎眯成了一條銳利的細縫,如同獸類捕食時。
冷靜專注。
宋婉忽然想到小時候見過的蛇。
毒蛇。
沈湛向後靠了靠,看似專注,實則并不在意她說的話,探究地看着她,“你是叫宋娴嗎?”
宋婉很想将實情說出,但還是咬牙道:“閨名宋娴,世子可喚我娴兒。”
沈湛神情冷漠,伸手指了指門的方向,吐出兩個字:“出去。”
宋婉心虛的以為他發覺她并非宋娴,要讓她回宋府去。
她眸光微動,深吸一口氣,忽然抄起一旁的銅鎏金嵌寶燭台,用尖銳的那一頭抵住了沈湛的脖頸。
另一隻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宋婉想着左右沒了活路,不如挾持這病弱世子,借他的權柄讓父親放了她與母親。
全然沒想到沈湛看上去清瘦,實則手掌心傳來的觸感卻是肌肉緊繃,似乎積蓄着隐隐的爆發力。
她心中一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幹脆跨坐在他身上。
另一隻手失了準頭,他冷白的脖頸竟滲出一抹血色。
其實沈湛在她坐在自己腿上的刹那,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頭皮發麻,還有那種陌生的感覺又來了。
就像她第一次擡眸看他時的那樣——沒有故作淑女的嬌怯,而是隐隐的審視和鋒利。
他隻覺得煩躁不安。
她身形纖瘦,這點力道和那燭台根本不足以挾制住他。
他明明可以推開她。
但他卻無法動彈。
其實他并非厭惡人觸碰,而是自從生病起,王府的所有人都極為慎重的照料他,下人們唯恐因為他忽然發病而被遷怒,便對他謹慎恭敬,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
母親早逝,父親因為天然和兒子的疏離,與他的相處不多,并不熱絡。
久而久之,他便不習慣與人接觸了。
然而此刻,這個女子,跨坐在他身上,她貼着他頸側皮膚的手指還在抖。
這顫抖,像是羽毛撩在他心尖,讓他呼吸一滞。
從未有人靠他這麼近過。
這樣大面積的、緊密地觸碰他。
居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偶爾紅燭爆破的“哔啵”聲。
沈湛的腦子亂極了,狹長的雙眼充滿困惑和震顫。
片刻,沈湛喉結微微滾動,語氣森冷,一字一頓道:“宋娴,回側間去。”
宋婉即刻明白了過來,他不是要她回宋府……
她尴尬地從他身上下來,小心翼翼的退到了次間去。
新婚夜本要燃盡的龍鳳燭火被吹滅了,眼前一片黑暗。
适應了黑暗後,宋婉隐約看見沈湛的輪廓動了動,在床榻上躺平。
她和衣而卧,腦海中思緒萬千,渾身酸痛無力,那些混亂的想法,惶恐不安都隻能壓抑在心中。
在窗外泛起魚肚白時,宋婉才疲憊的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隻感覺很熱,衣裙裡出了汗,那汗珠子順着皮膚滑過,像是某種蟲子,宋婉悚然驚醒。
現下雖然是夏末,可還是暑氣難消,她才發覺居室内居然沒有放冰盆,連窗戶都沒開,她又何衣而眠,怪不得熱呢。
宋婉環顧四周,居室内光線昏暗,從窗縫中透出隐隐的蟹殼青來,她就着微光,大膽打量床榻上的世子。
他閉着眼,側臉瘦削冷峻,蒼□□緻,讓宋婉想到寺廟裡那些神姿高砌的……假人。
錦被平整的蓋在身上,他好像一夜都沒動過。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沈湛一雙狹長的眼睛幽幽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