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必安從大東山回來之後,第一時間回了鹹王府,換下了破損的衣服,洗幹淨一身的灰土和血迹,包紮好傷口梳理好了頭發,走前還在李承澤卧室的鏡子前轉了一圈,看着鏡子裡打理得當的男人,想起曾經殿下和自己開玩笑叫自己“王妃”。
剛殺了皇帝的大宗師謝必安不争氣地笑了。
這天在李承澤放在靖王那的唐武德的帶領下,砍了葉重又收了京城守備的人,帶去交給了李承乾。做了這麼多年太子的李承乾也第一次真的遇到了忙得腳打後腦勺的事情,整座皇城從裡到外都需要安撫和控制,除了他自己的手下,也要多虧李承澤背後的扶持。
不過這也導緻了他一直忙到了謝必安都回到了皇宮,都沒能抽出空來去正大光明地看看二哥。
而謝必安回來時,看到淑貴妃,現在應該叫淑貴太妃了,她正坐在桌案旁看書,一柄寶劍也端端正正地擺在她身邊。在聽到侍女的通傳後,她還擡眼看了謝必安一眼,沖他點點頭說:“進去吧,他等你好久了。”
謝必安快速鑽到貴妃寝殿的最裡面,李承澤已經坐在床上望眼欲穿了,一時間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到底是誰對誰朝思暮想,一個殺完人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為了照顧李承澤,一個手裡還端着謝必安幾天前走時做好的糖糕。
“殿下,這個放的時間久了,不好吃了,殿下想吃的話我去給殿下再做一份。”男人慶幸自己按捺住了立刻回來的心思,這才能在現在心安理得地坐在李承澤的床邊,從他的手裡端走了那盞糖糕放在一邊,“必安走的這幾天,殿下有好好吃東西嗎?”
李承澤那日稱得上是“暴斃”在大殿上,衆大臣都看到了二皇子被封為鹹王背後的逼迫和妥協,他們都是看着李承澤在這朝堂上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在坐的還有少數依舊是他的門客和同黨。
特别是見到慶帝在盛怒之下還是将李承澤葬進了自己的耳室後,大家都看到了皇帝對兒子最後的控制,即便是死了也不允許脫離自己的掌控。他們看着穿着一襲紅衣的鹹王殿下被殿前侍衛拉扯出範閑和李承乾的懷裡,像一捧幹花一樣,伴随着他頭上那頂粉玉的發冠跌落在地上碎開,被侍衛和另外兩位皇子手忙腳亂地踩了一地。
亮晶晶的,像花瓣兒一樣。
自那日起,朝中紛紛噤聲,随後李承乾也被慶帝軟禁在東宮,更是無人敢多說話。
在慶帝的陰影籠罩下,本應該馬上草草處理一下就送進地宮的李承澤被偷偷運回了鹹王府的暗室,呂照早就等在那裡。在謝必安走前,他拜托謝必安用大宗師的功力保住了殿下的心脈,還騙他說是為了更好的治療,這才敢直接用上這麼大勁的藥,快速推進了兄弟二人叛逆的進度。
已經無法預料謝必安回來後是先剝慶帝的皮還是先剝自己的皮了,呂照扶着李承澤喂進解藥的時候這麼想着。
藏在暗室裡的那些天,呂照一遍一遍地用藥灌進去,再被李承澤吐出來,即使謝必安保住了他的心脈,常年用藥營造出的病弱的身體狀态依舊無法承受假死藥的傷害,整個人被折磨得不行,吃飯更是别想了,全靠呂照喂些糖水維持着。
直到謝必安回到京都,來到鹹王府整理他的“遺物”,李承澤才跟着“遺物”進入了淑貴妃的寝宮。
或許是他感受到親人都回到了身邊,李承澤剛吃下解藥後強迫自己清醒的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下來,好好地吃了幾天藥,逐漸恢複了精神。
他真正清醒後,看到母妃和謝必安都在自己的床邊,淑貴妃的眼睛紅彤彤的,明顯是哭過。李承澤勻出幾分力氣來伸出手,他拉住母親的袖子,用帶着笑意的氣音說:“我本該護着母妃的,怎麼叫母妃為我哭了?”
淑貴妃終是沒忍住眼淚,可母子兩個都是情緒不願外化的人,也隻是流着淚說:“你是我的孩子,我不為你哭,為誰哭去。”謝必安站在一邊插不進母子的對話,稍稍想了一下淑貴妃為别人哭,比如為慶帝哭的樣子。
太可怕了,若是殿下知道我這麼想,會攆我出門的吧。
李承澤就這麼藏進了母妃的寝殿,在淑貴妃的宮門落鎖後,寝宮裡就剩下她嫁進來時帶的那兩三個家裡的婢女,再沒他人了,所以李承澤藏在這裡是外人不知道,更想不到的。那些日子裡,由于呂照不敢跟着,隻給李承澤帶了藥進來,剩下的都需要謝必安自己慢慢伺候,李承澤吃不下東西也沒什麼力氣,謝必安就隻能每日在小廚房裡熬些米粥甜湯,好歹給殿下喂進去,直到走之前怕自己離開,沒人知道李承澤愛吃什麼想吃什麼,又叫殿下餓到,這才做些了糖糕放着,勸着殿下多少吃點。
謝必安走的時候,李承澤和他講,我與承乾還有範閑商量的這場戲,原本從頭至尾都沒有你的參與的,我不想你參與進來,無論是赢是輸,我都不想你落下些什麼罵名,莫名其妙成了其他人茶餘飯後閑聊的話題,你可以不用去的,必安,至少這次我相信範閑。
李承澤清楚,就算自己和李承乾成功弑父上位,日後史書工筆随自己編排,一時間也無法管教百姓的口風,哪怕隻是街頭巷尾的幾句閑言碎語,即便改變不了史書評判,也會留下痕迹。
男人看向主子的眼神堅決,周身也泛起了冷意,為了不傷到主子愣是壓制住了。他俯下身跪坐在李承澤的床邊,擡頭望着他,殿下又瘦了,本來已經被自己養胖了些的,這該死的皇上,他說:“屬下一定要去,必安的劍如果不為殿下揮動,那就毫無用處了。”
走前,淑貴妃向謝必安要了一把劍,謝必安頗為不解,但還是将自己備用的劍給了淑貴妃,這次進宮匆忙且緊迫,他身上的武器都被搜□□淨了,這把劍還是和李承澤放在一起才帶進來的,就連他現在要趕去大東山,都需要回府裡去偷一把出來。
“娘娘要這個做什麼,殿下說他有十足的把握,娘娘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淑貴妃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劍,劍很沉,自己其實不适合再拿起這種東西了,但她還是執拗地把劍抱在懷裡,她向謝必安說:“謝護衛就放心去吧,承澤有我保護,如果有人想傷害我的孩子,就先踏過我的屍體。”說罷,女人抱着劍轉身回了屋裡,給謝必安留下了一個挺直了的背影,又隐入了書櫃之中。
在這宮中沉浸數十年,每日給太後、皇後請安,服侍皇上,打點上下,等到有了李承澤,又要開始給李承澤謀劃出路,淑貴妃本以為自己可以做的很好的,至少不會比皇後差,可皇後和皇上是怎麼對待自己的孩子的,那個孩子隻是說他想修書罷了。
難道連不想參與進來都不可以嗎。
随着自己的孩子被一步步推到太子的對立面,淑貴妃發現自己與他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那個孩子在主動遠離自己。也許是他發現他的母親并無法成為自己的助力吧,還害得他受苦受難,他是怪我的吧。
女人從那時起,回到自己宮中重新将自己埋進了書裡,世人都說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世人會騙我,書總不會騙我的吧。
她都要忘記自己的名字了,自己原本叫什麼來着,反正是與“淑”毫無關系的。
那我是誰?
她恍惚了一下,她是淑貴妃,是皇帝的姬妾,是深宮中的女人,是二皇子的生母,她還是誰?
她也曾經是明媚的少女,她曾經也飽讀詩書、學習君子六藝,她曾經也與葉輕眉交談甚歡,之後,這一切都随風飄散。
她終究是無法決定自己的過去了,可她還能決定自己的未來,至少在這個時候,她想做李承澤的母親。女人來到内室兒子的床前,她的孩子看到她抱着劍進來,眼睛裡流露出一瞬間的驚訝,随即又調整好表情對她說:“母親拿這個做什麼,怪危險的,還是叫人拿下去吧。”
“不,”她松開懷抱,将劍拔出一點,劍身迸發出寒光,照出自己的眉眼,與床上的青年人很相像的眉眼,“我是你娘,你爹做不到的事,我來做。”
“必安,我想吃火鍋了。”看到謝必安稱得上是平安歸來,李承澤松了口氣似的,重新靠回了床上,雖然等一切落幕後,自己又會出現新的敵人,但他現在還不想考慮,李承乾那個小混蛋如果想搞什麼幺蛾子就先讓他搞吧,他李承澤要先休息一陣了,比如現在他隻想好好吃頓飯犒勞一下自己的胃口,“今天晚上吧,在前面支個鍋子,你和我娘還有我一起吃吧。”
不等謝必安說“好”,悄悄跟過來偷聽的淑貴妃就開始張羅人去支鍋子,去禦膳房要新鮮的肉,貴妃寝宮的宮門在謝必安回來前就被李承乾派來的人開了鎖,現在淑貴妃宮裡的人在外的行動比皇後和太後還方便。
承澤想吃火鍋,她這個做母親的必須現在立刻馬上讓他看到鍋。
李承澤在屋裡聽到覺得好笑,是他在發現無法逆轉人生軌迹後主動疏遠了母親,他無法去責怪母親的冷漠,在母親眼中還可能會是他這個做兒子的嫌棄做娘的了。
若是真給母親留下了這個印象,那還真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對了。
“殿下還想吃什麼?”謝必安見殿下面上的表情也豐富了起來,心中的郁氣也逐漸消退了,“明日就能把呂照接進來給殿下調理身體了,這宮裡的太醫我不放心,廚子我也不放心,殿下還想吃些什麼,我去準備。”
李承澤一把拉住謝必安,強迫他坐在床邊,笑着說:“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那是我母親,也是你母親,娘還能害了我不成?如果你問我想做什麼,我還真有。”
在謝必安期待的眼神裡,李承澤掰着手指頭一件一件事地數過來,他說當時沒和大哥打招呼就送了個大貓,又和承乾聯手給大哥也拉下了水,分散了皇上的注意力,得親自去和大哥說清楚;他說承平那孩子在靖王府上住的如何了他也不知道,要去陪承平住幾日,以前他還說要帶承平出去玩來着,這下終于有了機會;他說這次麻煩婉兒帶了葉靈兒走,才沒叫葉靈兒被葉家牽連,等他好些了要親自去和葉靈兒道歉,他還想和葉靈兒做一輩子的朋友來着;他說婉兒不知道和範閑住的舒不舒服,如果住的不方便,他就去尋個好位置再給婉兒置辦個郡主府,自己住,還能把李雲睿也接來一起住……
“那你呢?承澤?你自己想做什麼?”謝必安伸出手來,包裹住了李承澤用來盤算的手指,他的殿下即便養着身體,但還是氣血兩虧,從年幼時就開始勞心勞力留下的心疾怕也是無法痊愈,指尖都是蒼白的,“我想知道,承澤想做什麼?”
李承澤怔愣地看着謝必安,男人從鹹王府回來,套了件灰白色的長衫,卸了護腕,整個人的感覺沒有了從前的淩厲,反而溫順下來,即便是棱角分明的臉也帶上了絲笑意,他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着笑容溫和的謝必安。
“我想……”
“我想去策馬,去天的那邊。”
李承乾那邊過得并不好,先皇猝然崩逝,他這個被禁足的太子本是沒有那麼好辦事的,好在他和二哥養在靖王府上的衛兵對京城守備的強行鎮壓,另一邊沖進了宮裡控制住宮中衆人,宮裡宮外都長了一條舌頭,誰也不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
先皇在大東山被東夷城四顧劍和北齊的苦荷合力刺殺緻死的消息迅速傳入京城,一時間朝上要求征讨北齊和東夷城的聲音青雲直上,李承乾立刻向在北邊駐守的李承儒發去消息,要求他們前行百裡,震懾北齊,随時準備開戰,東夷城那邊他也派了唐武德帶着消息連夜奔襲,要求東邊進入警戒狀态。
範閑趕緊回宮和他說李承澤當日在江南許給了海棠朵朵和戰豆豆她們十年的兩國和平,十年後如果慶國大軍壓境,如果兩人能出城投降,他們必定不會傷害北齊的百姓,并封海棠朵朵作為北齊的藩王,保有一片自留地。
李承乾嗤笑道,二哥糊弄人小姑娘玩的你怎麼還當真了,還許給他們十年,真給他們十年,二哥都能騎馬上陣殺敵了,哪用得到那麼久,父皇留下的國家安穩,内無憂慮,他們既然對父皇下了手,我這個做太子的怎麼能不為先皇讨回公道,那不叫天下看我笑話?
李承乾的一番話把範閑聽笑了,他問如今已經稱得上是慶帝的李承乾,他問到,既然你說他留下的國家安穩,内無憂慮,外無憂患,怎麼你和李承澤就要給他送上死路?
皇上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弟弟,他能看出二哥對範閑和對其他兄弟的不同,曾經範閑與他二哥,應該也是有風月可談的朋友吧,他本來還在想怎麼範閑就和他二哥不死不休了,還非要投靠自己。
現在看來,範閑的風月,和李承澤的風月,應是不在一片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