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個孩子逼得瘋魔。
就像現在這樣,吊着一口氣,在大殿上列舉着自己做皇帝的條條不是,條條繞不開父子親情。一邊的範閑想阻攔李承澤發瘋,但被他甩了一句,一切後果有本王自己擔着,不會讓其他人因為我做了刀子,不勞四弟費心了。
範閑知道,他這是在嘲諷自己上一世用賴明成來借刀殺人的事了。
李承澤環視一圈,看到李承乾正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心一橫跪在地上,連範閑都沒攔住他,他說:“臣願為大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希望陛下能善待家人,四弟認祖歸宗不久,不能因為過去的事情而寒了四弟的心。”
聽到李承澤的提醒,李承乾和範閑也跟着跪倒,說着些什麼兒臣從沒那麼想過,父皇自有自己考量,向來是自己做兒子的不讓父皇安心,才惹來二哥的猜疑,二哥病的昏了頭,又關心兄弟,才會口出狂言、頂撞陛下。
慶帝隻是冷眼瞧着跪伏在地上,氣息越來越弱的青年人。他如今既無法與他演出父慈子孝的戲碼,也無法承認他并不是自己的子嗣,在場的言官禦史,殺幾個也不成問題,可日後史書,他剩下的這兩個可能繼位的兒子會怎麼寫。
“殿下!”第一個對李承澤的身體情況做出反應的是範閑,他匆忙地伸出手才沒叫人直接倒在地上,瘦弱的身體栽在自己懷裡的時候,他恍惚了一下,這麼輕,連範若若都比懷裡的人有分量,街上的野狗都更有活力,就連秋日裡的樹葉都更有生機。
他害怕地伸出手探向李承澤的脈搏,一片衰敗的景象,如晚秋落葉,輕輕一碰就會碎開。
“陛下,太醫!二殿下他……”範閑焦急地轉過頭,正對上了慶帝波瀾不驚的目光,像一潭死水一樣看着倒在地上的孩子,仿佛看着一攤死物,“二哥他……他不行了……”李承澤脆弱的脖子靠在範閑的胳膊上,看向上空的眼睛開始迷離起來,被範閑攥在手裡的手指也在輕輕顫抖。
在場的群臣都被驚吓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話更是不敢說,賴明成看着豁出命來慷慨陳詞的李承澤,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和沉默,有過幾次深談的前小範大人現四皇子阻止了他當日的死谏,那時少年之時說,這件事沒必要讓你去做,會有人去做的。
你去做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李承澤靠在範閑的懷裡,一直以來的壓抑和迫害在今日有了個宣洩的去處,應該覺得輕松了才是,可是為什麼,聽到兄弟兩人帶着哭腔的呼喚會覺得壓力頗大呢。他努力地想擡起頭看看在場的人們,可他沒有力氣,還是範閑幫他才看清楚了,皇帝穩坐高台,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也是,目前沒有人造反,沒有人去承擔罪名,也許在皇帝眼裡,這不過是癫狂的兒子死前的瘋言瘋語。
他看到李承乾不顧父親的猜忌,也跑到了自己身邊,不知道在皇帝的眼中,這會是兄弟間的真摯情分,還是太子虛假的表演。
不過都無所謂了,他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奪回對身體的控制權,他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兩位弟弟的手,才用氣音說:“别怕,别怕。”
在範閑和李承乾震驚的目光中,這具支離破碎的身體突然爆發出巨大的聲音,在所有人面前沖皇帝喊出來一句:“你!欺世盜名!!”
留在府裡的呂照傾聽院裡的聲音,一陣風吹過,院子裡嘩啦啦作響。
“殿下,花落了。”
範閑看着眼前被打倒的男人,身上的各處都是傷口,除了一雙發狠的眼睛,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的,他本來不想這麼做,但是顯然不讓他失去行動能力,是沒法和他好好說話的。
陳萍萍揮手撤下了圍在周圍的鑒查院衆人,搖着輪椅來到範閑的身邊,他相信葉輕眉,也會相信葉輕眉的兒子說的話,範閑很早就和他說,他知曉一切,所以一定會殺了慶帝為母親報仇,為死于皇權傾軋下的所有人報仇,不需要任何人的死來給他理由和借口,他會保護好陳萍萍和身邊的所有人的。
至少,沒有人因為自己死去。
“陛下本來是要賜死你的,謝護衛,你得感謝淑妃娘娘拿出了先帝的親筆密诏,這才保下你的命,”陳萍萍從袖管裡拿出來一卷诏書,因為常年不見陽光,竟也沒有褪色和破碎,應是有被主人好好地保存起來,想着總有一日要用,“淑貴妃娘娘求了陛下讓你去她宮中當差,也算是保全了鹹王殿下的丁點兒遺産。”
那卷聖旨在謝必安的眼前閃過一刻,就又被收了起來。淑貴妃在衆人面前呈上密诏時,慶帝的表情差一點就控制不住了,那個一直淡然處世的女人用這輩子最後的底牌求了她的君主,饒過兒子惦念的人一命,包括葉靈兒和謝必安。在這個過程中,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正眼瞧過被安置在角落裡的兒子。
而那時,葉靈兒正在葉家大嚼特嚼,和旁人說鹹王府上的廚子做的飯菜有多可口,或許以後的日子也沒那麼難過。
“那殿下呢,殿下去哪了?”謝必安拄着劍,倔強地不肯跪下,他揚着頭,又好像是不願相信這一切,用幾近懇求的語氣說,“小範大人,你知道的,殿下重視你,求你告訴我,殿下到底去那了。”
範閑深吸一口氣,這是他最不想親自和謝必安提起的話,比起李承澤的死,或許他的去處才會更讓謝必安崩潰。陳萍萍看出了範閑的不忍,再次開口說:“陛下感念鹹王殿下一生為國捐軀,就算死前瘋癫也免了他頂撞皇帝的罪名,已經派人将鹹王殿下送入了陛下陵寝的耳室……”
謝必安頓時睜大了眼睛,血從他的眼角滑落,不知道是泣的血淚,還是眼角被撐裂了,他的嘴開開合合,牙齒的摩擦發出不和諧的聲音,最後他顫抖地說出來:“他讓殿下,做他的陪葬品。”範閑也不忍心地别過臉去。
慶帝不允許任何人脫離他的掌控,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他的計劃裡。對于李承澤的“反叛”,他甯可背下罵名,也執意要把人放在本是自己放陪葬品的耳室裡,他要讓求了一輩子自由的李承澤,永遠地生活在自己的控制中。
“謝護衛,我會讓鑒查院的人帶你去鹹王府上整理出二殿下的遺物,淑貴妃娘娘說你最懂二殿下,希望你能整理出些東西來,讓娘娘留個念想。”陳萍萍見失去思考能力的謝必安沒有動作,指揮手下的人架起人來,就算被拽着離開,謝必安手裡也依舊握着那把劍,李承澤的玉佩還系在劍穗上,在謝必安的身邊亦步亦趨。
在鹹王府門前,謝必安遠遠地看到了葉靈兒,經常穿紅衣的少女這次穿了件白衣來,就靜靜地站在鹹王府的門前,對往來的鑒查院和謝必安視若無睹,範閑走上前去和她說,離開吧,站在這裡對你和葉家都沒有好處,别叫婉兒擔心了,起碼也要保護好自己。
葉靈兒通紅着眼睛看着範閑,顯然他提到的林婉兒讓她有了觸動,她問範閑,他走的痛苦嗎,之前吃飯的時候他說自己怕疼,連剝個葡萄都要讓我來,給他剝了又要嫌棄剝的不好,沒有謝必安剝的好,他……
範閑止住葉靈兒的話頭,警惕地回頭看到倚在門框上望過來的謝必安,可他沒在謝必安眼中看到對葉靈兒的怨怼,謝必安也在憐惜這個從李承澤的生命中走過的姑娘。
“回去吧,葉小姐,”範閑沖在鹹王府周圍做好布防的鑒查院的人點點頭,再一次勸說葉靈兒,“他說别怕,别怕。”
等到謝必安來到淑貴妃的宮裡,宮殿外落了把大鎖,把李承澤的母親和遺産都鎖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
淑貴妃并沒有沉迷于書中忽視了階下的來客,她很快就從書中擡起頭,看向渾身傷痕的謝必安,時間仿佛穿越回到很多年前,那時候李承澤還是個小不點兒,就敢偷溜出去還帶了個人回來,尚且年輕的淑貴妃也是這樣站在階上看着初來乍到的謝必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娘娘……”謝必安終于向淑貴妃彎下了膝蓋,他也是李承澤的遺産,殿下求他活下去,他不能不聽殿下的話。
淑貴妃垂下手,她說:“承澤提起過你,日後,你與承澤一樣,叫我母妃吧。”
“殿下能聽到的對嗎。”
“他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