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花落了。”
謝必安殺回京都是在三天後,男人雖然沒在邊疆呆多久,但是已經沾染上了風雪和血液的味道,比起在鹹王府當值的時候更加凜冽。他雙眼通紅,顯然是晝夜不停歇地回來,一回到京都就直奔皇宮。
慶帝早想到會有這一茬,在宮門外攔截的是範閑和陳萍萍的鑒查院。雖然範建走後原司南伯的勢力也落入了範閑的手裡,可現在除了名字以外,範閑手裡的東西都是正經八百皇子該有的東西,有陳萍萍在,他也不願去動其他的底牌。
“範閑!你實相就别攔我!!”謝必安手中的劍直指兩人,這一路上想來他也不太好過,身上三三兩兩的小傷,頭發也披散開了,哪裡有半分李承澤的貼身侍衛和大宗師的風範,甚至趕不上第一世追殺範閑時體面。範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一條落水的狗,呲着牙要撕咬将他推入水裡的罪魁禍首。
“我實相才攔着你,”範閑的語氣不疾不徐,抱在胸前的手伸到身前,向男人展示他手中本屬于鹹王的腰牌,“李承澤的遺願,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拖着跌破大宗師實力的身體來送死。”
比起慶帝深藏不露的實力,謝必安在幾個人的眼裡就太好懂了,至少是陳萍萍和範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個人現在并沒有大宗師的實力,他身上那股子風雪的味道是從邊境帶回來的僞裝,和謝必安對李承澤說的一樣,他隻是李承澤的大宗師。
而突然跌破境界的劍客拼死也回到京都,又劍指皇宮的理由隻有一個。
李承澤死了。
“你的鬼話留着自己去講給殿下聽!如果你還不讓開,我就隻能殺了你,再去殺他!!”謝必安狂奔了三日回來,卻沒有讓他冷靜下來,他一反常态地進入了一種狂躁的狀态。三日前在李承儒的大帳中,他突然從座位上彈起來拔劍就要往外沖,李承儒幾個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沖出去好遠了,還是半路被剛醒的兔子撲倒,才被若幹人拽住。
李承儒急忙問他怎麼了,在這呆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離開。
做哥哥的看到被拽住的男人雙眼噙着淚水,眼角泛紅,嘴唇和面部肌肉都不受控制地顫抖,死死地盯着京都城的方向,心中頓時升起了不好的預感:“不會是承澤……”
手下的男人低下頭彎下腰想抑制住自己口中的嗚咽,但聽上去更像是受傷的獸類在低吼,李承儒仿佛覺得心中某根弦斷了,他知道面前這個悲痛的男人不會在關于李承澤的事情上欺騙自己,他也隻會在與李承澤有關的事上亂了陣腳,他見過謝必安“一劍霜寒”地劈開懸空寺,隻為了站在李承澤的身邊。那時他以為這個英姿飒爽的男人會和他有一段在武學上的交流,或是共事,或是較量,又或是看到他明确地在朝堂上站隊李承澤。
李承儒和朝中許多武将一樣,都在期待着謝必安的态度,但都沒有,重新回到殿下身邊的大宗師劍客,依舊是鹹王府上為殿下焚香更衣的護衛,不鹹不淡地過着兩個人的小日子,連召見入宮的聖旨都被李承澤擋了下來,說是自己身體還沒恢複,離不開謝必安。
現在看來,當時來自慶帝的這些壓力,怕是都被李承澤一個人扛住了,并沒有知會到謝必安的耳朵裡。
“你和我說,承澤怎麼了,他,他還好嗎?”李承儒蹲下來,扣住了謝必安的肩膀,他太急于要一個答案,即使正确答案和他想得到的會有本質上的差距,但是他依舊希望從男人的口中得到關于弟弟的好的答複。
而男人止不住顫抖,他痛苦地向家的方向哀嚎着:“承澤!!!”
李承澤踏出門的時候,覺得天氣不錯,稱不上完美,但也是秋高氣爽,王府裡的樹葉剛開始變黃,呈現出一副黃色、綠色和紅色連成一片的新鮮感,襯出水中的鯉魚更加鮮紅。呂照從後面走出來,懷裡抱着件袍子,是和殿下身上穿的那件一個味道的袍子,他靠氣味來分辨出李承澤的衣服哪幾件是一套,這還是範無救教他的辦法。
那年他剛開始打理府上的事物,被忙昏了頭的謝必安叫去給李承澤拿衣服,要紅色的,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擾。過了幾日這件事被範無救知道了,沉迷于讀書的刀客好心地擡頭給他建議,說府上的熏香種類很多,可以把殿下常穿的幾套染上不同的香味,他作為醫師就能區分出來了。
那個時候他做了什麼來着,他好像誇了範無救兩句,聽到了男人憨厚的笑聲,應該笑得也很好看吧。
“殿下,秋日了,可不能着涼。”他将外袍披在李承澤的肩上。
李承澤攏了攏衣服,擡腳向外走去,昨日剛送葉靈兒回了葉家,自打謝必安離開後,教導她的嬷嬷們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甚至已經和李承澤在一張桌子上吃了幾頓飯了。她這一走,這府上還真是冷清下來了,臨行前葉靈兒問他陛下有沒有提到什麼時候給兩個人完婚,被李承澤好奇地問了句怎麼突然着急了?
他走了幾步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下來對呂照說:“張樂送我到宮裡後,就讓他回家,謝必安走了沒少麻煩他做些份外的事。而你,别忘了照顧我的花。”
“殿下放心吧,我記得呢。”
這是京都城又一個不見血腥的普通的一天。
可以的話,李承乾也希望相信這一天是普通的一天,可以的話,他很想不用藏着掖着和他二哥說話,直截了當地和他二哥說留在府上好好養身體,這邊他自己能應付得來,他已經和範閑結下聯盟,不用二哥再費心了。
随着李承澤身體的衰敗,他的勢力也在削弱,特别是謝必安去了邊境,李承澤滿身狼狽地從宮裡出來,不過幾日,城中的勢力要麼倒戈到太子門下,要麼投奔到範閑麾下,剩下的少有的幾家也不再說話,一個個都在觀望李承澤的命有多長。
而慶帝在逼迫李承澤做了磨刀石後,在石頭快要碎掉的時候,是毅然舍棄了他的。
李承澤的沉默讓他欣慰,但李承澤倔強地出現在衆人面前讓他感到不悅。
既然這個聰明的兒子都選擇了什麼都不說,悄悄地死去,為什麼不能也靜悄悄地退場呢,像他那個沉默的娘一樣,當年再伶俐聰慧、與葉輕眉交談甚歡又能如何,在看到葉輕眉死後不也乖乖地選擇了沉默,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說不定還能苟活些時日。
所以他終于把謝必安趕走了,以他的二兒子的生命作要挾。就算是大宗師也不可能在一天内回到京都,隻要給他一天的時間,他就能把這對苦命的主仆送到地獄。
承澤啊,别怪父皇心狠,不能為朕所用的,就隻能毀掉。
就像毀掉葉輕眉。
李雲潛其人,太久地沉浸在自負和對葉輕眉留下的東西的恐懼裡,作為絕對上位者的掌權生活讓他能夠蔑視下人的一切小動作,作為看到葉輕眉的武器威力的“落後的人”,他同樣會害怕那東西落到其他人手裡後,自己也會像那些皇兄一樣死去。
所以在看到範閑提出認祖歸宗,回到李家皇室時,他是無比的滿足。你瞧,連葉輕眉的兒子都甘願對我俯首稱臣,聽我的擺布,我能控制所有人的命運。
可這無疑也是對精神的折磨和撕扯,他潛心于研究如何制造出與那武器相似威力的東西,試圖弄清楚多麼堅硬的護甲能防住那等威力的傷害。
他的小心謹慎甚至延伸到他治國的領域裡來,他能組織出人有條不紊地攻打北齊,但奸臣當道、門閥四起。
這樣的皇帝,聽到了來自兒子的質問,他問到:“臣一直有個疑問,陛下近年來少理朝政,把事情都推給臣和太子去争,是否存了讓臣做太子殿下的磨刀石的心思,為陛下磨砺出一個合格的、好把控的儲君?”李承澤難掩病色的臉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他還沒沉寂時的母親。
“而兒臣,又是否真的是陛下的孩子?”
李承澤長得太漂亮,眉眼間更像淑貴妃,旁人不仔細分辨,是找不出與慶帝相似之處的。他像棵青松,突兀地出現在混亂的李家皇室,他身上那股出生時就有的、渾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氣息,讓當時的李雲潛很難忍受。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不是皇後所出的李承澤,無論是誰的孩子,都注定無法在慶帝這裡得到正當的繼承權。慶帝需要的是,洗刷并證明他是正統的血脈,而不是能在身上看出來很多前人的影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