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澤醒在一場雨中。
在他的刻闆印象裡,江南應該很少下這種瓢潑大雨,這雨下得像是李承平還小的時候那次,李承平,哦不,現在應該是靖王世子李弘景了,丁點兒大的孩子牽着二哥的袖子,趴在高高的門檻上,沖外面喊:“二哥你瞧,天漏了。”
他已經在床上昏昏沉沉好幾日了,屋外王啟年等人鬧了幾次,都被謝必安攔回去了。畢竟他對外聲稱範閑是被自己關起來了,而這些人雖然知道範閑離開是有安排,但也不知道具體的情況,時間一久自然是害怕出事,再加上範閑走之前明明囑咐說是自己病了,結果李承澤先病一步,甚至沒多安排幾句就倒下了。
李承澤晃着腦袋從床上坐起來,隻覺得頭重腳輕,不等自己倒回床上,就被人攬住了。
男人緩慢地把李承澤扶着重新躺下,還從身旁多拿了幾個軟墊墊在他後面,好歹是讓李承澤能坐起來。床邊的桌案上擺着壺水,謝必安倒了一杯出來放在手心裡感受溫度,覺得有些熱了,就動了真氣。
不過第一次嘗試,水溫降得過了頭,謝必安急忙把水倒在了屋裡他不認識的盆栽裡,回來繼續倒水。這麼折騰了兩趟,李承澤也清醒了些,看着他忙活,噗嗤笑出聲。
謝必安尴尬地端着水,殿下病中剛剛清醒,就看了滿眼自己的笑話,不過這樣來殿下的心情應該會好一點吧。他安慰着自己,把還是裝着有些熱的水的茶杯端到了殿下的嘴邊,李承澤帶着笑就着謝必安的手喝了些水。
“我這幾日确實是清醒的少了點,安排你做的可都做好了?”
“必安不敢怠慢,都做好了。”謝必安放下杯子,手握上了劍鞘。
“唉。”李承澤聽着屋外的雨聲,無奈歎氣,其實他真的挺希望李承乾能來和他講講為什麼救了錢千萬。如果說是想留着日後參他一本大的,他也能理解,但是這幾天已經是叫吳百萬的姑娘和他所“支持”的明青達打得有來有回,太子的門人也在背後支持着,倒真是能在三大坊的事情上鬧出來個平分秋色。
想到那個自己沒見過幾面的姑娘,她被救的時候,他那個仁慈的弟弟有沒有勸她說,用自己的命去換一個爛人實在是不合适,這是賠本的買賣,聰明人别做。
“太子殿下來信,說已經安培妥貼,不會因為錢小姐的事情暴露的。”看到殿下醒來就滿臉愁容,謝必安猜測一定是李承乾把錢千萬救出來的問題,殿下去見錢千萬的時候就是他跟着的,所以兩個人的謀劃他自染是知曉,那個小姑娘一心想着和父親同歸于盡。
那個時候殿下看到滿眼仇恨的女孩,臉上有些動容,但還是強硬地控制住了自己,努力用漠然的聲音和錢千萬說,本王會幫你的。
其實殿下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吧。謝必安握住李承澤的雙手,可是自己沒有能力挽救殿下的身體,沒有能力為殿下分擔身上的痛苦。
就算成了大宗師又能怎樣,還是隻能看着心愛的人獨自承受。
“啪”的一下子,李承澤伸手彈了謝必安一個腦瓜崩,有些好笑地說:“又在瞎想。”
一下就能讓謝必安紅了耳朵。
這幾天李承澤都是睡得多醒的少,謝必安每天除了聽殿下的各種安排,也多說不上幾句話,和他說的最多的人仔細算下來居然是明青達,殿下還叮囑我要演出很聰明的樣子。和瘋癫老頭說話真費勁,謝必安每次打發走明青達都會這麼想。
可能明青達也會感覺,鹹王殿下身邊的人都不好糊弄啊,連侍衛都這麼犀利。
不等兩個人溫存一陣,一個人就帶着屋外的水汽闖了進來,兩個人都伸出手要将對方護到身後,結果定睛一看,這不是多日不見的小範大人嗎。
範閑渾身都濕透了,名貴的衣料被水浸泡得變了色,松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那一頭每日都打理得當的卷發也失去了優雅的弧度,亂糟糟地貼在範閑的臉上、脖子上,就連發冠都歪了。李承澤看到他的眼睛都紅了,像隻猛獸一樣盯着自己,不由得抖了抖,謝必安察覺到不對勁,立刻站起身,拔出了劍。
可憐了他們住的江南别苑的房門,被範閑這麼一撞,勉強地挂在門框上,如果呂照在的話一定會揪着範閑的衣領子臭罵他一頓,并數落他不知道修葺家具有多貴。
“怎麼了,小範大人,這一趟完成任務了嗎?”其實李承澤有些餓了,但總要先打發好這條也流着慶帝血脈的瘋狗。
範閑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仔細看着謝必安的劍,那把劍依舊是他離開皇子府前用的那把,不過挂了李承澤的玉佩,謝必安更舍不得拔出來罷了。
“是不是那把劍殺了夏栖飛?”
“啊?怎麼會?他不是遇到水匪後被亂刀砍死的嗎?還是必安和王大人一起去給他收的屍呢。”李承澤探出頭來,風裹挾着雨滴吹進來,他感覺有些涼了,“那波水匪可是你們鑒查院和必安一起剿的,王大人和鄧大人那邊都有記錄,你可别空口白牙污蔑我們,必安什麼都不知道。”
範閑氣的眉毛都在跳舞,難不成他真的要把謝必安塑造成陽光冷漠大男孩嗎。
“李承澤,你當真要和我走向殊途嗎,你如此草菅人命,就算我們有相同的目的,我也不會任由你胡作非為的。”
李承澤聽完範閑的慷慨陳詞,這些話他實在是聽的太多了,若是他真的著述論著,一定要給他寫本語錄出來的。他歎了口氣,和謝必安說,我不想聽他講話了,把他打出去,讓小範大人冷靜冷靜,也讓我清靜清靜。
謝必安一揚袖子,就把範閑掀出了屋子,那扇看起來堅強的門也在範閑跌入雨中後,啪嗒一下掉了下來。屋外王啟年等人叫嚷着闖了進來,把範閑扶起來,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李承澤已經沒了興趣。
至少此時,他已經不将範閑看作是他的對手或手足了。
什麼是手足啊,父皇;什麼是對手啊,陛下。這場大雨下到底沖刷了多少方的勢力,這場大雨下到底能隐藏多少的陰謀,這場大雨,到底會死多少螞蟻……
李承澤伸手裹緊了被子,過一會兒他應該就會被安排換房間居住,隻是現在吹些風,沒什麼的,多大的風雨他沒經曆過,好在現在還有謝必安。謝必安放下了卧房和外面的簾子,心疼地坐在了床沿上,把殿下摟在了懷中。
有他在,自己就不會是被沖走的螞蟻。
他還記得林婉兒來找他的時候說的話,她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既然表妹開口了,他總是要努力一下的,拖着這幅身子,也要努力一下。
“無所謂了。”李承澤伸出手摸了摸謝必安的臉頰,男人好像又消瘦了,看來是自己這段時間的麻煩事太多,回去要讓呂照多關照關照他了,“都會過去的。”謝必安殺了夏栖飛的手還在輕輕地撫摸着他的後背,所以都無所謂的。
如果當真有罪,也讓我來分擔吧。
風雨初晴,萬裡無雲,李承澤看着天空,江南的天空顔色沒有京都的重,再藍的天也不會像個罩子一樣,鋪天蓋地地壓在人們頭上。他病中恢複,特意穿了件新鮮色的衣服,晃悠在江南的街上,謝必安清了街後跟在他的身後,寸步不離。
“别忘了給銀子。”李承澤在攤子上挑了幾樣看上去樣式新鮮的點心,頭也不回地和謝必安說,謝必安手裡拿着包了點心的油紙包,歪着頭想了想給銀子的事,最後在口袋裡摸了塊最大的擺在了攤位上。
這是殿下來江南後第一次清街出行,不能因為給的錢少了,丢了殿下的臉面。
在李承澤樂呵呵地帶着點心踏進明家的大門時,看到的就是範閑和吳百萬坐在桌案的兩側,大眼瞪小眼。确切地說是,範閑自己蹬出大小眼了。
“早啊。”李承澤笑眯眯地往裡走,見範閑和吳百萬都沒有給他讓座的意思,倒是因為今天心情不錯,沒閑來無事給他們找點事,他擡擡下巴,謝必安就立刻搬了把太師椅擺在兩人面前,扶着殿下坐下。
“殿下早。”在李承澤坐下後,吳百萬率先起身給他行了個大禮,行過禮也不起身,就側着眼睛看範閑,範閑被小姑娘盯着也渾身不舒服,不情不願地抱了個拳,權當做向李承澤行禮了。
“二位怎麼在這聚,不去府衙上。”李承澤把油紙包放在腿上,謝必安已經幫他解開了帶子,他伸手撿出一個看着喜人的點心,遞到了謝必安的面前,男人本想按照程序從包裡拿出銀針給殿下試毒,但在遇到殿下亮晶晶的眼睛時,男人變了想法。
謝必安彎腰低頭,垂下眉眼,張口就要咬住李承澤手裡的點心。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李承澤感緊松了手,點心直接掉在了地上,看得範閑眉毛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