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嶼在當夜便洗去連日趕路來的風塵,休息一晚後換上母親縫制的新衣,前往山海院拜見祖父。
宋府的布局極為講究,據說是請過高人精心布局,可保宋家百年昌榮。
宋庭嶼不懂這些,他隻記得哪處有假山,哪處有水榭。之于山海院,他來的并不勤——幼時被祖父親自教導過功課,不曾想狀元郎也雕不出這塊朽木。後來祖父替他請了老師,在武院教他刀法,他便不再來了。
他與祖父的關系算不上親近,面對這個實際宋家的掌權人時,宋庭嶼總會犯怵。
太子殿下與其一直有聯系,而家中也隻有他知曉自己所行何事,畢竟這一切都是對方的安排。
山海院内的書房,是宋家真正的核心地,幾排書櫃古樸厚重,放置着古今有名的賢書。
窗外一簇修竹的光影碎在房内,随着風跟着枝葉輕輕晃。紫玉琢蘭舒展着枝葉,含着一朵晶瑩泛紫的花骨朵。
宋老端坐案後的太師椅上,頭發花白,臉上布滿溝壑,眼神似古潭藏星,精神十分不錯。身着顔色厚重的道袍,舉止從容,帶着經年已久的儒雅。
“孫兒拜見祖父。”宋庭嶼跪在案下,背脊挺直,從禮儀到頭發絲都挑不出錯來。
宋家人丁凋零,子輩之中天才夭折,幸好孫輩出了一個根骨不錯的苗子。
“庭嶼,上前來。”老爺子和藹地喚他。
宋庭嶼露出笑,依言起身近了祖父的身前。
多數時候宋老是十分喜歡這個孫子的,但若是看到宋庭嶼那課業,再和藹的面色也繃不住。
誰能想到,三代内閣重臣的宋府,孫兒連首打油詩都對不上韻。
“你我爺孫好多時日不見了,身量長高了不少。”宋老比劃了一下,神情追憶。
宋庭嶼年輕,對歲月的流逝并不敏感,禮貌問候道:“祖父近日身體可還康健?”
宋老輕咳兩聲,“好着呢!倒是太子殿下那邊如何了?”
“太子殿下那邊一切都好,也準許孫兒進暗衛營挂職。”他如實說。
宋老滿意點頭,“暗衛雖然見不得光,但是最得天子信任。如今朝上文官多如過江之鲫,而握有兵權的武将卻寥寥無幾。我宋家若能出一個武将,也是光耀門楣的好事。你還年少,切不可懈怠!”
宋庭嶼自知身肩家族抱負,抿唇應允。
“想來殿下給你交代了些事。”宋老輕輕靠在椅背上,“去吧,庭嶼,祖父便不多留你了。”
就這麼一個瞬間,宋庭嶼第一次在祖父身上看出了些老态,那臉上每一道深紋都仿佛是歲月雕刻的痕迹。
那個曾經輔佐過兩任帝王的首輔老了,在淡出世人眼中的宋府,支撐着一堆腐朽的木頭,歲月的風雪壓在他的背脊之上,似雪覆滿身的長竹。
“祖父放心,孫兒定不會讓您失望。”宋庭嶼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
離開山海院後,他便往東宮送了求見公主的折子,随後自行喬莊一番。
明面上有些身份的暗衛要進宮去,便不能用尋常法子,所以宮外存有不少直接進入皇城的密道。
阙都各處布滿杜相的眼線,稍有不慎,太子殿下多年布局毀于一旦。
依照太子殿下囑咐,他在司影那處正式遞入名冊後,東宮的信也捎了回來。
彼時日影漸高,染了些入夏的燥意。細碎的光從葉中洩出,灑在長廊之上。庭院裡引的活水中卷着荷葉,還未到開花的時候。粉色春桃于着殘瓣被風吹落,帶盡最後一點春色。牡丹含着蕊舒着葉,濃烈的預示着季節下一個輪轉。
經過通傳,宋庭嶼理了理衣擺,緩步掀袍伏地叩首。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長公主蘇念衾位居高台,一身明黃的太子常服,如一塊鑲金的玉。
隔着珠簾,宋庭嶼并不能直視對方的面容,隻能看清那珠簾縫隙下,衣擺上的金線龍形花紋。
蘇念衾從高台走下,如柔夷的素手掀開珠簾。她與蘇玉是孿生,模樣生得一樣,但周身氣質卻截然不同。
那眉目柔和,帶着不染塵世欲望的疏淡,如高山上最皎潔的月光。因梳着男髻帶冠,多了些透亮清潤。
“許久不見了,宋卿。”
熟悉的聲音如古琴輕吟,宋庭嶼下意識抱頭身形後仰,仿佛下一刻對方便會屈指彈在他的額上,“殿下……”
蘇念衾修過的眉峰稍緩,收了氣勢,如山川逢春,帶了一陣和煦的風。“起身來,賜茶。”
眼神示意他往旁邊的椅上坐。
宋庭嶼謝恩,局促坐下。
蘇念衾回到主位,輕輕撥弄那用來食用糕點的銀叉。
“用過早膳了?”
“回殿下,屬下用過了。”
“那便好,允安的傷,可落下什麼隐患?”蘇念衾接過侍女遞來的熱茶,隔着珠簾問道。
她與蘇玉真正有三個年頭未曾見過了,唯一擔心的便是那日在骊山圍剿時所受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