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辜雪看得出來,這人從剛進來到現在,不曾喝過她倒的茶,明明燕熹比她的官職大,可是方才在樓下,卻并沒有因為聽到燕熹是禦史而躁動,反而是聽到了她這個芝麻豆大點的司執有了反應。
可是眼下看來,這人還是有顧慮。
以至于現在嗫嚅着唇瓣,半天不開口。
燕熹一直坐在一邊,完全的是個看客,明明是他給她找出來的事,自己卻一副壁上觀的作派。
尤辜雪也不着急,而是自顧自的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别的不說,這酒的味道真的不錯,她這會兒喝了不少。
“宋聞,你之所以不願意配合官兵檢查,是因為之前出城時,被攔過是嗎?”
他本來就不是通緝犯,隻是因為狀告的人物官職太大,他一個平民百姓或許早就被林言璋手下的人給注意到了。
他想出去告狀,很難,所以此次能來到江都城,必定是吃了一番苦頭的,才會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這麼想來,林言璋不如周嘯風狠辣,若是換成周嘯風,宋聞必死。
宋聞的眼眸一亮,他隻知道朝堂上确實有一位女司執,破案不多,但都是大案,為人公正,可那畢竟是傳言,他也不敢賭,此次前來,也是冒着風險的。
“司執大人英明。”宋聞總算開口了,他把掌心的汗在衣服上蹭幹後,才緩緩道,“草民家住平谷縣,家中僅有一母和一個兄長,雖是寒門出身,但我兄長宋鶴卻自幼聰慧,十裡八鄉的,無一人不誇他,我們舉家的希望,全部都壓在兄長的身上。”
說到這,宋聞剛剛那股子驕傲的語氣沉了下去,他扣着茶盞的邊緣,眼眶泛紅:“後來,在春闱前的一個月,林相府上的幕僚,一個叫盧陽的人過來,想勸我兄長不要參加春闱,說林相很欣賞他,想納他入府為門客,兄長拒絕了……”
宋聞至今還記得,當時盧陽來到家時,他們全家聽聞這是左相大人的幕僚,都很敬重,宋鶴一開始聽聞左相大人欣賞他,也很驚奇,以禮相待。
直到盧陽告訴他,左相大人的目的,是想要讓他入林府成為門客,他當場就變了臉色,轟走了人,還放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宋鶴要做隻做天子門生,絕不做世家門客!”
盧陽不死心的勸說他:“宋公子,春闱每年的考生不僅多如牛毛,也是人才濟濟,你又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中?倒不如入了左相大人麾下,有大人的人脈,你何愁沒有前途?”
這話說的宋聞都有些心動了,可宋鶴依舊是不變的答案:“當今的世家,哪一個不是攬收門客幕僚,壟其資源,以專其利,妄圖對朝堂指手畫腳,如此一來,我大雎朝如何能廣納人才,又怎麼知道誰是人才,更不要談什麼安邦定國的空話了。”
他如果真的成了林言璋的門客,那勢必是要幫林言璋做事,這些事,當然是以他林言璋的利益為先,這本來就與自己想要為國一展宏圖的願望背道而馳。
而當他做了這些事,即使後來真的被林言璋舉薦入朝為官,那也是和他綁在了一條船上的,根本不可能為皇帝,為民盡心盡力的做事了。
他想的很美好,可是卻忽略了官場的黑暗。
第一年的春闱結束後,宋鶴居然落榜了,他是整個平谷縣遠近聞名的神童,他能落榜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但是宋鶴并沒有灰心,繼續準備繼續考,一連考了三次,還是落榜。
他的老師是平谷縣裡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陸敬儒,他有一個禮部主事的朋友叫陳宣,這兩年告老還鄉了,就想找關系問問到底是什麼原因。
宋鶴會落榜,是陸敬儒打死都想不到的。
陳宣也靠關系詢問了後,告知陸敬儒:“讓宋鶴從今往後也不必再考了,過不了的。”
陸敬儒一聽,心裡駭然,連忙追問:“這是為何?”
陳宣道:“春闱的事宜,曆年來皆有左相大人和禮部尚書曹大人一起負責的,你的學生得罪了左相大人,還想要中舉?”
陳宣看陸敬儒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忍心的再次勸說他,如果可以,讓宋鶴跟左相大人服軟,如此一來,事情還有轉機,可沒想到,宋鶴的脾氣也倔強,再次嚴詞拒絕了。
他不信,這個世道,還能讓他林言璋一手遮天不成,因此,宋鶴每年都考,年年落榜,氣不過的宋鶴想要告狀,可是上天入地均無門。
那一年,宋鶴頹廢之下,撕毀了家中所有的書籍,也因為他的固執之舉,讓平谷縣的人覺得他為了科考,有點瘋魔了,這名聲也是大不如前。
家裡為了他的科考之路,也逐漸耗光了家底,可是宋鶴依舊不想認輸,接着考。
終于在前年考中了,就在宋鶴以為蒼天有眼時,卻被人揭露舉報,說他舞弊。
聽到這,尤辜雪的眉頭一皺:“抄誰的?”
宋聞道:“魏家之子,魏光。”
至此,尤辜雪才直起腰身,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居然喝光了一壇酒,不免詫異,感覺沒有什麼頭昏腦脹的感覺,她就又開始喝了起來。
她瞄了一眼在對面坐着一言不發的燕熹,還是那麼的從容不迫,他似乎對這件事的起因,根本毫不關心。
她轉頭看去,外面已經是夜幕降臨的時候了。
宋聞擦了擦眼淚,聲音哽咽道:“科舉舞弊,刑罰很重,一旦抓到,會入獄三年,此生都無法再科考,我們沒有任何辯駁的機會,兄長入獄了。”
宋鶴在入獄的第二天,就自缢而亡,連一封遺書也沒有留下。
他孤軍奮戰這麼多年,仍舊鬥不過那些人,他知道,這個世道,無人能還他清白,所以不想,也不念了。
宋鶴的死,被定義成畏罪自殺,他的屍體被擡回家的時候,宋家人的臉,都快讓平谷縣的鄉裡鄉親撕爛了,遭人嫌棄,唾罵,沒過多久,宋母也離世了。
“我一個人,無法立足,宋家徹底落敗,我自己也過的如同喪家之犬,告過很多狀,沒有任何的回應,甚至于,他們想把我困死在平谷縣。”
萬金閣是新開的,老闆為了撐場面,樓下搭了個唱戲的台子,此時正是滿堂喝彩的時候,樓下一陣叫好聲,掩蓋了宋聞的哭泣的聲音。
“你既然誰都不信,又為何找我?”
宋聞擦了擦眼淚,道:“我一直流落街頭,身無分文,直到聽聞了尤司執不畏強權,手刃将軍之弟的名聲,才想前來一試。”
尤辜雪沒好氣的扭頭,看向燕熹,周赢的死,還不是拜他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