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
不過想想還是能想起來的,情緒雖然已經單薄,但場景還是曆曆在目。某一個晚上,十四歲的鐘鳴嘉哭着向他媽媽尋求答案,他問,“既然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麼生下我?”
莊含春是怎麼回應的呢,讓鐘鳴嘉想想,他已經不太記得他媽媽當時的表情了,隻記得她仿佛帶着恨意一般的聲音,又悲又痛,又鎮靜地對他說:“你以為是我想生的嗎?”
鐘鳴嘉呆住了,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色彩和聲音。他像是夢呓一樣地問道:“不想生為什麼要生?”
莊含春沖他大喊:“你以為我有的選嗎?”
原來是這樣,那時的鐘鳴嘉心裡隻剩下了一個想法,原來是這樣。
後來,在首都的那個夜晚,鐘鳴嘉窩在嚴辛懷裡,面目表情地向嚴辛講述了這件深藏在心底的事。
那時的他依舊是難過的,隻是他長大了,也明白了很多。
嚴辛問他,恨嗎?
他對嚴辛說,他有時候覺得他很可憐,有時候覺得他媽媽很可憐,有時候還覺得他奶奶也很可憐。甚至他爸和他哥好像也沒得選。想來想去,誰都有錯,誰都可憐,于是他誰也恨不起來,誰也怪不起來,隻能這樣。
嚴辛聽完後親了親他的耳朵,誇他善良。
鐘鳴嘉一點兒沒覺得他善良。他爸媽除了不喜歡他之外,其他方面都做的不錯,他們既沒抛棄他,也沒打罵他,還把他供養到了現在。再說了,鐘鳴嘉也不認為他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兒子,他讓人煩心的地方也不少,所以他沒資格去說他爸媽的壞話。
大概是起了談興,又大概是鐘鳴嘉的話觸動了嚴辛的心事,嚴辛也講起了他小時候的事情、
也是那個時候,鐘鳴嘉才明白,嚴辛的家庭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
嚴辛現在的家庭确實是重組家庭,但直到嚴辛十四歲的時候,他繼父和他媽媽才結婚。
而之前的那幾年,嚴辛的繼父嚴正是,是有妻子的。
正常一點的描述是,嚴正是和趙慶紅是婚外情。但嚴辛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他媽媽是個小三。
嚴辛在和嚴正是相處的第一年,是很抗拒這個人的。那年他才七歲,但是已經有了很強的羞恥心。他不願意他媽媽做别人口中的“小三”,所以對嚴正是一直冷眼相對。
偏偏嚴正是很喜歡他。嚴正是沒有兒子,隻有兩個女兒,而嚴辛長得好,學習也不錯,又恰恰好姓嚴,所以嚴正是對他格外的好。
小孩子做事看心情,但大人卻想的多。嚴辛的冷淡不僅被嚴正是看在眼裡,也被趙慶紅看在眼裡。她在和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抱怨了幾句,于是下次嚴辛回姥姥家的時候,他姥姥姥爺都來教育他,說你媽媽自己一個人帶着你多不容易,你那個叔叔對你那麼好,你不能這樣對人家,要是人家生氣,就不管你們了。
因為家庭的變故,嚴辛比其他小孩懂事的要早,他沒有頂嘴說“他不管就不管”,隻是默默地聽着。
他已經意識到,他媽媽不太像别人家的媽媽,要她頂天立地似乎很難。其他小孩在瘋玩的時候,他已經在做飯給他媽媽吃了
她确實很難,而嚴辛,他也覺得好累。
大概幾個星期之後,嚴辛第一次叫了嚴正是“伯父”。嚴正是大喜過望,把他抱起來,在空中抛了好幾下。
記憶中,嚴辛的生父都沒有這樣抱過他。
嚴正是越發喜愛嚴辛,嚴辛八歲的時候,甚至讓他住進了嚴家。然後,嚴辛第一次見到了他的伯母,張馨。
嚴辛告訴鐘鳴嘉,伯母是他年幼時,對他影響最深的一個人。
張馨和嚴辛的媽媽趙慶紅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那種人,她不漂亮,甚至可以說是普通,但她接受了完整的教育,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并完成了學業。她和嚴正是的婚姻其實有點不尋常。她是城裡人,而且上過大學,就算長相再普通,家裡人也絕對不會讓她嫁給嚴正是這個農村小子的。但她卻看中了嚴正是的潛力,以及長相,最後說服家裡人嫁給他。
事實證明,她沒有看錯。她和嚴正是有了兩個女兒,都很出挑,也很優秀。她和嚴正是的家庭幸福美滿。
但嚴正是還是出軌了,因為他沒有兒子。
嚴辛去嚴家之後,有時會想,伯母的這一生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她一個人的時候,會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呢?
最開始,嚴辛面對張馨的時候,總是很愧疚。他像是一個釘子,生生插進了這個從外面看起來光鮮漂亮的家。
但為了他媽媽,他不得不待在這裡。
可張馨從來沒有怪他,她總是笑着,說話輕聲又有條理,而且從不對嚴辛說重話。有時候,嚴辛會覺得,比起趙慶紅,張馨更像是媽媽。
但這是個很傷人的想法,張馨不會同意,這也辜負了他媽媽的辛苦,所以嚴辛隻把它放在心底。
趙慶紅不在嚴辛身邊,嚴正是又很忙,所以,張馨成了陪伴嚴辛時間最長的人。嚴辛的兩個姐姐都已經離家,張馨的大部分時間,也都花在了陪伴嚴辛身上。
嚴正是讓嚴辛住進嚴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發現趙慶紅不太會教孩子,所以把嚴辛帶回了家。
嚴正是對女兒很寵愛,對嚴辛卻格外嚴格,張馨對他的要求也很高,嚴辛被架上了支架,他們要他長成一棵挺拔的樹。
張馨對他說,嚴辛,你要時刻警醒,要一直優秀,因為你的生父并不是個好人,他甚至連普通人也算不上,而你身上攜帶着他的基因,所以要記住,千萬不要變成他那樣的人。
當時鐘鳴嘉聽得正起勁,嚴辛這一波三折的人生讓他忘了看到父母和鐘意互動時的苦澀。聽到這兒的時候,他本能地感覺不對勁,這句話聽着不錯,但就是不對勁。
他問嚴辛,嚴辛就笑。嚴辛說他因為這句話還做了幾場噩夢,但不管怎麼樣,伯母的初衷是好的。
嚴辛這麼說,鐘鳴嘉也就不再問。
然後,嚴辛初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嚴辛的生父出獄了,從鄰市找了過來。他打聽到了趙慶紅的消息,卻進不去她住的那個小區。然後他就去嚴辛的初中找嚴辛。
嚴辛那時上初二,已經是五月份,學校有了午休。下午兩點多,嚴辛午休後去上學,被蹲守在學校門口的生父堵在了路上。這麼久了,嚴辛已經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了,他生父也認不大出來嚴辛。嚴辛看了這個人兩眼,不想和他多說什麼。但他生父拉着他,不讓他走。嚴辛甩開他生父的手,他已經開始發育,良好的教育和健康的體魄讓他看起來凜然不可侵犯。
嚴辛的生父被甩開之後,先是難以置信,很快變得怒不可遏。他懼于嚴辛的氣勢,不敢和嚴辛動手,就開始破口大罵。
正好是上學的高峰,學校門口有那麼多的學生和家長,還有幾個維持秩序的老師。嚴辛的生父就站在那裡,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罵他,罵他是婊子生的,罵他是白眼狼,罵他忘恩負義。
嚴辛就站在那裡。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這樣惡毒的字眼辱罵。
而罵他的那個人,是他的親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