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有福那串銅錢在村長手裡轉了三圈,到底沒白費。三塊緊挨着的宅基地文書遞過來時,袁家兄弟的黑臉膛都笑出了褶子。
柳秀蘭心裡也踏實了幾分,這一路走來,袁家人雖窮得叮當響,可夜裡宿營時總搶着守上半夜,孩子們撿到野果也知道分給韓夕,還算是忠厚可靠的鄰裡。
三家人推着闆車、背着行囊穿過村子,腳下這條歪歪扭扭的村路沿着小河延伸,兩岸錯落着三十來間茅草屋,有的屋頂補着新割的茅草,在夕陽下泛着青黃不一的顔色。
“張家雜貨鋪”的木牌斜挂在河邊一個較大的宅院前,一個四五歲小娃娃正在院子裡玩耍。見生人經過,那孩子扒着門框喊:“新礦工進村喽!”話音未落就被拽進屋,木窗縫裡卻還漏出幾雙好奇的眼睛。
沿着小河越往村尾走,茅屋越是破敗。
柳秀蘭數着經過的屋頂,到第二十戶時拐上岔路,前面就隻剩荒草甸子裡踩出來的羊腸小道了。小河在這裡拐了個急彎,湍急的水聲襯得四周更靜。
“到了,就這兒。”領路的半大孩子指着三塊長滿雜草和灌木的荒地,“村尾就你們三家。”說完一溜煙跑沒了影。
韓夕踮腳張望,隻見三塊宅基地上的荒草正被暮風吹得簌簌作響。半人高的茅草間,帶刺的酸棗枝張牙舞爪,稍不留神就能在手背上劃出紅痕。
“可真荒啊!”袁大兵一腳踹在凸起的青石上,震得草窠裡竄出幾隻蚱蜢。他拾起塊棱角分明的碎石在掌心掂量,“這要刨幹淨,怕是要磨秃三把鋤頭。”
韓有福已經解下闆車上的柴刀:“趁着天光,先去西頭桦樹林砍些椽子。”
話音剛落,袁家兩兄弟已一左一右跟上,他們家斧頭和刀子都沒有,還得借韓家的。
不一會兒,西邊桦樹林那邊就傳來男人們砍樹的動靜。袁家兄弟雖沒工具,力氣卻大得驚人,碗口粗的樹幹扛起來就走。回來時闆車上堆成小山,最上頭那捆筆直的桦木枝明顯是給韓家特意挑的,韓夕心裡暗歎這袁家兄弟确實能處。
這邊女人們把割下的茅草捆成束,孩子們抱着碎石塊在宅基地邊緣壘出矮矮的界線。
日頭西沉時,三個簡單的窩棚就已經支起來了,一人多高的桦木柱用藤蔓捆紮得結實,酸棗枝編的牆也很密實,頂上的茅草同樣蓋得密密的,多少能攔住夜裡鑽風。
“今夜就将就睡吧,明天再調整。”韓有福拍打着沾滿草屑的衣襟。地上鋪的茅草足有半尺厚,墊上帶來的毛氈,春夜的寒氣滲進來時,倒也不算太冷,湊活着能睡就行。
然後三家人便各自蹲在自家窩棚口生火,柳秀蘭和韓夕烤着油餅子。
隔壁袁家窩棚前,袁大武搓了搓手,壓低聲音對弟弟說:“咱不能再麻煩韓家了,去村裡雜貨鋪碰碰運氣。”兄弟兩當即鼓起勇氣,去到了村中間的張家雜貨鋪,順利賒了十斤糙米回來。
“那雜貨鋪老闆張青山倒是好說話,二話沒說就把糙米賒給我們了,隻讓我們在月底前結清就成。”袁大兵說道,“隻是糙米都賣3文錢一斤,屬實比較貴。但那張青山說運進來費勁,所以價格比外面高,隻能如此了。”
不過想着後面每日能有工錢,袁大兵一個成年男子20文一日,袁小兵這個半大孩子算半個工能有10文,他家一日工錢就能有三十文。
加上家裡女人小孩種點田地,還有三年免稅,這日子确實能過起來,一時心裡充滿了希望,吸溜糙米粥的聲音都格外響亮。
吃完簡單的晚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累了一天,顧不上别的了,三家人就都鑽進窩棚裡休息起來。
韓夕睡在最中間,兩個哥哥擠在裡面,韓有福和柳秀蘭睡在窩棚靠外。
窩棚雖然簡陋,但一家人還挺适應的,因為這幾個月來都沒有什麼像樣的住處。隻青柳村張三家還不錯,但每日都要付房錢,還不如這免費的窩棚住起來舒心,可見現如今真的是心理強大了。
月上中天,韓有福與柳秀蘭還在低聲細語,聲音壓得極低,卻仍被夜風送進韓夕耳中。
“明日再辟塊地,給兩個小子另搭個窩棚。”韓有福說道。
韓夕聞言翻了個身,茅草窸窣作響:“我也想要自己的……”話未說完,就被柳秀蘭溫熱的手掌按住了肩膀。
“傻丫頭,”婦人聲音裡帶着疲憊的溫柔,“這荒郊野地的,夜裡竄出條土蝮蛇可怎麼好?”
這話讓韓夕渾身一顫。黑暗中,她仿佛看見細長的黑影在茅草間遊走,冰涼的信子擦過腳踝。她不由自主地往柳秀蘭懷裡縮了縮,鼻尖蹭到粗布衣裳上沾染的炊煙味。
“明日把宅基地都清理幹淨,”柳秀蘭輕拍她的後背,手掌粗糙卻溫暖,“保管連隻螞蟻都爬不進來,但你還和我們一起睡,不怕。”
韓夕這才稍稍安心,窩棚外,夜風掠過酸棗枝編就的牆壁,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韓有福翻了個身,柴刀在身側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他盤算着明日要砍多少桦木,要除多少荒草,還要去村裡打聽粗麻布的行情,不過這事不急,等站穩腳跟再說。布匹壓在箱底,又不會生腿跑了。
夜漸深了,韓夕的呼吸漸漸平穩。柳秀蘭聽着身邊此起彼伏的鼾聲,望着從茅草縫隙漏進的幾點星光,終于也合上了眼睛。
這一夜,他們睡得格外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韓夕就聽到一陣銅鑼聲,這是村裡礦工們要集合了。
隻見三十多個礦工們戴着藍布頭巾,扛着鎬頭往村口走,而領頭的監工腰上系着紅布帶,正拿着竹筒名冊點名。
“新來的抓緊清地基!”楊村長走過來說道,“等你們安頓好了,也得上山吃這口黑飯。”
袁大兵拄着鋤頭湊過來打聽:“聽說礦上管晌午飯?”
“管是管,得自己帶陶碗。”楊村長指着遠處冒煙的山頭,“看見那白煙沒?礦洞就在煙底下。晌午夥夫挑着擔子送飯,一人兩個大窩頭、一碗糙米稀飯。”
這話聽得袁家人都臉上一喜,沒想到除了工錢,還真的能有午飯。
邊上韓夕則默默計算,這招流民礦工果然劃算,一天隻用20文工錢和一頓簡單的飯,就可以給幹苦力活,這要是招普通人肯定招不來,普通人至少得個50一天不止。
不過轉眼想到村裡還得給家屬落戶,另外又還得分永業田且免稅三年,二十文的工錢倒是也不算太心黑。
話說這大莊村以産煤出名,早先用鋤頭就能挖到煤,現在要往山裡打深井挖,需要更多礦工。但原先的村民都是農戶,不願下礦,加上礦井危險,招不到人,縣裡就派官差去營州城招流民來幹活。
挖出來的煤先運到隔壁縣城,再走水路送到營州城。這幾年新出了燒煤的技術,營州城那邊會用煤來煉鐵、煉銅,還能燒陶瓷,所以能賣個還不錯的價錢,縣裡很重視。
所以他們這些新來的礦工待遇就還行,也不至于被本地人排擠。